高中的日子，林远像一具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凭着本能和一股近乎偏执的狠劲在题海里挣扎。
他搬进了学校狭窄拥挤的集体宿舍，靠着微薄的救济金和奖学金维持着最基本的生活。
沉默、阴郁、成绩却出奇地拔尖，成了他身上最鲜明的标签。
他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所有的课余时间都泡在图书馆最角落的位置，或是熄灯后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看书。
他把所有的情感，连同那颗“晚霞”玻璃珠，都深深锁进了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那里只有防空洞的烛光、月台上远去的汽笛和亲人们凝固的眼神。
第一次注意到李薇，是在高二上学期一次全市联考的表彰大会上。
林远作为年级第一上台领奖，掌声稀稀拉拉。
他面无表情地接过奖状，转身下台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台下。
在礼堂侧门透进来的光柱里，站着一个女生。
她穿着干净合身的白色羽绒服，扎着利落的马尾，正微微侧着头，和旁边的朋友低声说着什么，嘴角带着一丝明媚又略带矜持的笑意。
冬日的阳光勾勒着她姣好的侧脸轮廓，皮肤白皙细腻，像上好的瓷器。那一刻，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被精心呵护、未曾沾染风雨的明亮和温暖，像一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林远心底最荒芜的角落。
他迅速低下头，快步走回阴影里，仿佛那光亮会灼伤他久居黑暗的眼睛。
后来，他知道了她的名字——李薇。
她是隔壁班的，成绩中上，家境似乎很好，总是穿着最新款的运动鞋，用着漂亮的文具。
她是人群的中心，身边总围绕着几个叽叽喳喳的女生。
她的笑声很清脆，像玻璃风铃，带着一种无忧无虑的穿透力，常常能穿过教室的墙壁，钻进林远隔绝世界的堡垒。
他们真正的交集，始于一场毫无浪漫可言的“事故”。
那天放学后突降暴雨，林远因为一道物理题耽误了时间，离开教室时，整栋教学楼几乎空了。
他抱着几本厚厚的书，冲进雨幕，奔向宿舍。刚跑到教学楼通往宿舍区那条长长的、没有遮雨棚的林荫道中间，斜刺里一个撑着粉色碎花雨伞的身影急匆匆地跑过来。
“哎呀！”
两人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起。
林远怀里的书“哗啦”一声散落一地，瞬间被泥泞的雨水浸透。
他踉跄了一下，站稳，看到对方也跌坐在湿漉漉的地上，那把漂亮的雨伞被风吹翻，像个无助的蘑菇滚到一边。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清路！”女生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顾不上自己湿了大半的裤腿，连忙去捡那些泡在水里的书。
她抬起头，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的刘海，粘在光洁的额头上，露出一双带着歉意和惊慌的、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
是李薇。
林远也蹲下身，沉默地捡拾着书本。泥水浸染了书页，晕开了字迹。
一本摊开的物理习题集上，他密密麻麻的演算笔记正迅速模糊、消失。
那是他省吃俭用买的书。
“啊！你的书！都湿透了！”李薇的声音充满了内疚，她拿起那本习题集，试图擦掉上面的泥水，却越擦越脏，“真对不起！我……我赔你新的吧！”
“不用。”林远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生锈的齿轮。
他一把从她手里拿过那本湿淋淋的书，胡乱地塞进怀里，抱起地上其他几本同样惨不忍睹的书，站起身就要走。
“等等！”李薇也急忙站起来，捡起自己的伞，追了两步，“雨太大了！你……你这样会淋透的！你住宿舍吧？我们一起走，伞给你撑！”
林远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湿冷的书，加快步伐冲进了更密集的雨幕里。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寒意刺骨。他不需要伞，不需要这种带着怜悯的、居高临下的温暖。他习惯了在泥泞里独行。
身后，李薇撑着伞站在原地，看着他迅速消失在雨幕中的、倔强又孤独的背影，咬了咬嘴唇，眼神复杂。
几天后，一本崭新的、同版本的物理习题集，连同几本干净的笔记本和一支包装精美的签字笔，出现在林远课桌的抽屉里。
上面贴着一张浅蓝色的便签纸，字迹清秀：
“林远同学：真的很抱歉撞坏了你的书！这是赔给你的。笔记……希望新的本子能帮到你。加油！——李薇”
林远盯着那张便签和那摞崭新的文具，手指捏着那张浅蓝色的纸片，指节微微发白。
他不需要怜悯，不需要施舍。
但“加油”那两个字，像两颗小小的火星，落在他冰冷的心湖上，虽然微弱，却带来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
他最终没有把这些东西扔掉，只是把它们塞进了书包最底层。
那颗“晚霞”玻璃珠，在他口袋里安静地躺着，冰凉依旧。
李薇像一缕不经意照进他幽深世界的阳光，带着她特有的明媚和一点点笨拙的坚持。
她开始“偶遇”他。
在食堂，她会端着餐盘，很自然地坐在他斜对面的位置，虽然林远总是很快吃完离开。
在图书馆，她会抱着一摞书，“恰好”坐在他旁边的空位，然后小声地问他一道数学题怎么做。
林远起初只是沉默地接过题目，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写下解题步骤推过去，一言不发。
李薇会睁大眼睛，发出小小的惊叹：“哇！原来是这样！你好厉害！”她的眼睛里是纯粹的钦佩，没有掺杂其他东西。
渐渐地，林远冰冷的壁垒似乎被这缕阳光晒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当李薇再次拿着题目坐到他旁边，小声问：“林远，这一步我还是不太懂，能……麻烦你再讲细一点点吗？”时，林远没有推过草稿纸。他沉默了几秒，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拿起笔，用极其低沉、简练的语言，开始讲解。
他的声音很干涩，几乎没有什么起伏，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准确。
李薇认真地听着，长长的睫毛忽闪着，偶尔点点头。
窗外的阳光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在她白皙的侧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那一刻，图书馆里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和少年低沉的讲解声。
林远眼角的余光瞥见她专注的侧脸，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似乎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下。
他口袋里那颗“晚霞”玻璃珠，仿佛也被这静谧的光影染上了一层极淡的暖意。他仿佛看到防空洞里摇曳的烛光，看到余春晓在烛光下专注画画的侧脸，只是眼前的这张脸，带着截然不同的、被阳光亲吻过的明媚。
“谢谢你，林远！”讲完题，李薇合上书本，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眼睛弯弯的，“下次有不会的，还能问你吗？”
林远看着她的笑容，那明媚的暖意像一道小小的光柱，试图穿透他内心厚重的阴霾。
他垂下眼睑，看着桌上摊开的、被自己写得密密麻麻的书页，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那声几不可闻的“嗯”，像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在李薇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
她像是得到了某种珍贵的许可，明媚的笑容更加灿烂，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雀跃。林远的世界，那堵用沉默、阴郁和题海砌筑的高墙，终于被她笨拙却持续的暖意，撬开了那道微不可察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