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下葬后,家里彻底空了。
空得只剩下四面墙壁和无边无际的寒冷。
奶奶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麻木的悲苦和操劳留下的疲惫。
那张被父亲抢走的存折,带走了这个家最后一点希望。
为了供林远继续读书,奶奶开始没日没夜地接各种零活:糊纸盒、纳鞋底、帮人浆洗厚重的被褥……枯瘦的手指被冷水泡得发白起皱,腰背在昏暗的灯光下佝偻成一张紧绷的弓。
林远把自己埋进了书本里。
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沉默得像个影子,眼神里是少年人不应有的死寂和阴郁。
只有在夜深人静,他才会拿出那个装着“星星”的糖盒,一颗颗地摩挲那些冰凉的珠子,指尖停留在那颗中心燃烧着金红纹路的“晚霞”上。
春晓的低语、母亲临终的嘱托,在黑暗中交织回响:“攥紧一点光……往前走……”
初三下学期的一个下午,班主任带来一个消息:市里一家新开的、规模很大的连锁超市在招清洁工,工资比零活稳定些,但需要上夜班。
奶奶几乎没有犹豫,第二天就佝偻着背去了。
她回来说工作不累,就是拖拖地擦擦货架,让林远安心学习。
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刚做完一套模拟卷的林远。
门外站着超市的值班经理,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快!快去市医院!你奶奶……她……擦高处的货架……梯子滑了……摔下来了!”
林远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跌跌撞撞地跟着冲进暴雨里,冰凉的雨水砸在脸上,像无数根钢针。
冲进急诊室,浓烈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血腥味直冲鼻腔。
奶奶躺在移动担架床上,身上盖着白布,只露出一张毫无生气的、布满皱纹的脸。白布下,身体的轮廓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扭曲。
“奶……奶?”林远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扑到床边。
奶奶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目光费力地聚焦在他脸上。
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解脱。
她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的气音。
林远把耳朵凑到她干裂的唇边。
“……星星……罐子……莫丢……”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她肺里最后一点空气,“……春晓……好姑娘……要……记着……好……”她的目光艰难地移动,似乎想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又似乎只是徒劳地寻找着什么,最终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彻底凝固了。
那紧握了一辈子、操劳不息的手,终于松开了。
林远像一尊被雨水泡透的泥塑,僵立在冰冷的白炽灯下。
他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痛,只有一种巨大的、彻底的虚无。
他最后的根,断了。
那个在防空洞里递给他馒头和星星的女孩,那个在临终前嘱托他攥紧光的母亲,那个佝偻着背为他燃尽最后一点灯油的奶奶……她们都走了,只留下他孤零零地站在这个冰冷刺骨的雨夜里,攥着一把冰冷的玻璃珠子。
丧事办得简单至极。
邻居们凑了点钱,帮忙火化了奶奶。林远抱着那个小小的、沉甸甸的骨灰盒回到空无一人的家。
桌上还放着奶奶出门前给他削好的半个苹果,氧化成了难看的褐色。
他静静地坐在黑暗里,没有开灯。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碎的呜咽。
他拿出那个塑料糖盒,打开盖子,将里面所有的玻璃珠倒在桌子上。
彩色的珠子在黑暗中无声地滚动、碰撞,折射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路灯光,像一片散落的、冰冷的星河。
他伸出手指,一颗一颗地拨弄着。
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那颗“晚霞”滚到了他的手边。他把它捻起来,紧紧攥在手心。
坚硬的珠子硌着掌骨,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这痛感,是此刻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东西。
“攥紧一点光……”母亲和春晓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他攥得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光在哪里?
这冰冷的珠子是光吗?
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孤独,是他要往前走的路吗?
巨大的迷茫和绝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伏在冰冷的桌面上,肩膀无声地、剧烈地颤抖起来,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死寂的堤坝,汹涌而出,滴落在散落的玻璃珠上,也滴落在那个小小的骨灰盒上。
黑暗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和玻璃珠偶尔滚动的细微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