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之外,是李薇的世界。
阳光明媚,色彩饱和,充满了林远所陌生的喧嚣和温度。
林远却在这一片明媚中,感到一丝莫名的恍惚和刺痛。
这阳光太耀眼,太温暖,让他几乎要忘记自己是从怎样冰冷的深渊里爬出来的。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那颗“晚霞”。珠子的冰冷触感,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眼前阳光的幻象,提醒着他那些被埋葬在废墟下的烛光,那声撕心裂肺的汽笛,和那个佝偻着背消失在雨夜的身影。
这阳光,终究是别人的。而他,只是这光亮边缘一道沉默而冰冷的影子。
她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他的轨迹里。
图书馆那个靠窗的位置,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据点。
她带来的问题从数学延伸到物理、化学,林远沉默的讲解渐渐有了简短的补充和反问。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干涩,像久未上油的齿轮在转动,但李薇总能从那毫无起伏的语调里,捕捉到一丝逻辑的锋芒和思考的深度。
“林远,这个受力分析图,我总觉得少画了什么……”
“嗯。滑轮组,动滑轮省力,但改变方向。这里,”他用笔尖在草稿纸上点了点,“绳子的拉力方向错了。”
“啊!对哦!我光想着省力了!”李薇恍然大悟,懊恼地拍了下额头,随即又笑起来,“你一眼就看出来了,真厉害!”
她的赞叹是直白的,眼神是纯粹的,带着少女对智性的天然崇拜。
窗外的光线透过高大的梧桐树叶,在她白皙的侧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长长的睫毛在书页上落下细密的阴影。
林远偶尔抬起眼帘,目光掠过那光洁的额头,挺翘的鼻尖,还有那总是带着笑意的唇角。
这被阳光亲吻过的明媚,像一块磁石,吸引着他,又让他本能地想要退避。
每当这时,他便会无意识地用指尖摩挲口袋里那颗光滑冰凉的“晚霞”玻璃珠。珠子的冰冷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刺破眼前阳光的幻象,将他拉回现实——他依旧是那个站在废墟上,攥着一把冰冷星辰的孤儿。
“你呢?”有一次,李薇合上习题集,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双手托着下巴,歪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你想考哪里?清华?北大?”她的语气带着理所当然的憧憬。
林远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刺破了他用题海和沉默构建的平静表面。
考哪里?
离开这里?
去哪里?
他从未认真想过一个明确的“去处”。
读书,是奶奶临终前浑浊眼神里的期望,是母亲在血泊中死死攥住他手时的嘱托,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改变那令人窒息命运的可能性。至于具体的目标,那过于光明的未来,对他而言遥远得如同天边的星辰,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光晕。
“不知道。”他低声回答,目光垂落在密密麻麻的演算草稿上。
“能考上……就好。”
李薇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
在她和周围同学的世界里,目标大学的名字是挂在嘴边、写在课桌上的图腾,充满了具体的色彩和重量。
林远的回答像一阵冷风,吹散了那些明亮的泡泡。
但她很快调整过来,笑容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你成绩这么好,一定能考上的!最好的大学!我们一起努力呀!”她伸出手,纤细的手指在桌面上握成一个小小的拳头,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一起努力”。这四个字像羽毛,轻轻拂过林远冰封的心湖。
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里映着自己的身影,那里面有一种他从未拥有过的、对未来的纯粹信心。
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流,混合着茫然和一丝被推动的悸动,悄然滋生。
他沉默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她那份灼热的期待。
——
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空气里弥漫着尘埃落定后的松弛和一种躁动不安的自由气息。
蝉鸣在浓密的树荫里不知疲倦地嘶叫,阳光炙烤着柏油马路,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林远拿到了顶尖大学物理系的录取通知书。鲜红的印章盖在硬质的纸张上,沉甸甸的,像一块命运的敲门砖。
没有狂喜,只有一种巨大的、虚脱般的疲惫和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茫然。
下一步是什么?
他不知道。
通知书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另一个庞大而陌生的迷宫的入口。
李薇也考上了同一座城市的另一所重点大学,学金融。
她像一只终于飞出笼子的雀鸟,兴奋地规划着未来的一切:要买什么款式的行李箱,要带什么漂亮衣服,要参加什么社团……她的世界充满了色彩斑斓的选项。
她拉着林远在烈日下穿梭于各种廉价的学生用品市场,挑选脸盆、衣架、台灯。林远沉默地跟在后面,像个尽职的搬运工,看着她在一堆花花绿绿的商品中精挑细选,和摊主讨价还价,脸上洋溢着生动的活力。
“林远,你看这个台灯怎么样?护眼的!”她拿起一盏造型简约的白色台灯,按下开关,暖黄色的灯光亮起。
“嗯。”林远看了一眼。
“这个呢?蓝色也不错,清爽!”她又拿起一盏蓝色的。
“都行。”林远的回答千篇一律。
李薇也不在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比较着,最终选择了那盏白色的。“就它啦!以后我们在宿舍熬夜看书,就靠它啦!”她把台灯塞进购物篮,语气里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憧憬,仿佛那“我们”已是理所当然。
“我们”。这个词再次从她口中自然流淌出来。
林远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看着李薇被汗水濡湿的鬓角,看着她因兴奋而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毫无阴霾的对“我们”的期待。
一种陌生的、混合着酸涩和微温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
他第一次模糊地意识到,也许,他真的不再是完全孤身一人了。
口袋里那颗“晚霞”玻璃珠,似乎也被这夏日的热气和少女明媚的憧憬感染,不再那么冰冷刺骨。
大学的生活像一片全新的、望不到边际的海。
物理系的课程艰深繁重,如同冰冷沉重的礁石,而林远就是那个沉默的、不知疲倦的潜泳者。
他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图书馆的角落,埋进实验室冰冷的仪器和复杂的公式里。
这里没有父亲醉醺醺的咆哮,没有母亲绝望的眼泪,没有奶奶佝偻的背影和沉重的叹息,只有纯粹的逻辑、冰冷的定律和需要征服的难题。
这种纯粹,对他而言,是一种近乎救赎的平静。
他在其中找到了秩序,找到了一种可以掌控的、不会背叛的确定性。
李薇像一道活泼的洋流,执着地环绕着他这座孤岛。
她会在周末坐很久的公交车,穿过半个城市来找他。
带他去看学校里盛开的樱花,去挤人山人海的商业街,去尝试那些他从未听说过的连锁快餐店。
林远总是沉默地跟着,像个局外人,观察着这个与他隔绝了十几年的、充满烟火气的喧嚣世界。
他看着李薇在人群里穿梭,像一尾灵动的鱼;看着她对橱窗里昂贵的衣服发出羡慕的惊叹;看着她因为买到一杯促销的奶茶而开心地眯起眼睛。
“林远,尝尝!这个新出的口味,超好喝!”她把吸管插进杯子,递到他嘴边,眼睛亮亮的,带着分享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