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情文学
一个专注的小说推荐网站

第3章

诏狱里,潮冷的水汽沿着石壁缓缓爬升,在昏黄的火把上凝成一层雾膜,火光便显得愈发沉重。

扶苏半倚在粗木栅栏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铁链上细碎的锈斑,像在读一部无人知晓的编年史。

昨日与林天的对谈仍在他脑中翻涌,他抬起头,声音低而清晰:“先生昨日说,他们是从部落制走到奴隶制,再至周朝,也不过是封建的雏形……

对了,服徭役的人都是奴隶。

只有奴隶的命才没有人关心。”

林天盘膝坐在干草上,衣襟因久未更换而略显灰败,却掩不住那双眼睛里的灼灼星火。

他先没有答话,只抬手拂去落在膝头的草屑,指尖在空气中轻轻一划,仿佛拨开千年尘埃,才开口:“你说对了。”

短短四字,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幽暗的历史之门。

“可正是这些被看不起的奴隶,”林天的声音忽然拔高,又迅速压低,像怕惊动狱卒,又像怕惊动沉睡的亡魂。

“最后掀了棋盘。武王伐纣,牧野之战,你我都背得滚瓜烂熟——纣王临时征发七十万奴隶与俘虏,黑压压铺陈在朝歌城外。

那天凌晨,雾浓得能掐出水来,纣王的铜甲在雾里泛着冷光。

他站在高台,以为人多便能吓退周人的战车。

可他忘了,那些奴隶的脚踝上还留着镣铐磨出的血痂,他们的耳朵里还回荡着皮鞭破空的尖啸。

当姬发的鼓声擂响,奴隶们的眼神忽然亮了,像久埋地下的磷火,一瞬燎原。

他们掉转戈矛,砸碎枷锁,朝歌城头顿时乱成一片火海。

七十万‘大军’,倒戈只需一炷香。

那天的血,据说把黄河的支流都染成了赤色,三个月不散。”

扶苏的喉结动了动,仿佛尝到铁锈味。

他闭上眼,仿佛能看见牧野的风卷起灰烬,像一场黑色的雪。

林天却话锋一转,声音沉进更深的井底:“大秦如今没有多少奴隶了,黔首们交租服役,却不再是镣铐加身。

可他们更惜命,也更懂得‘人’字的写法。始皇帝书同文、车同轨,天下黔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天下’的一部分,可劳役、戍边、苛律……又像无形的绳索,一圈圈收紧。

他们缺的只是一个火星。”

林天忽然倾身向前,铁链哗啦作响,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映出刀刻般的线条。

“一旦出现一个领军人物——哪怕只是个戍卒陈胜,只要喊出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信不信?旬日之间,数十万黔首会揭竿而起,就像牧野的奴隶,像决堤的河水,冲垮大堤。”

扶苏的指尖停在铁链的某一处缺口,那里有一道新鲜的裂痕,像一道闪电。

他低声问:“那为何……至今未反?”林天笑了,笑意里带着苦涩,也带着敬畏。

“因为祖龙还在。”他仰头,目光穿过石壁,仿佛穿透咸阳宫高耸的屋脊,落在那袭终年不变的玄色冠冕上。

“始皇帝活着,他就是天下唯一的神。

六国旧贵族的残梦被他碾碎成尘,黔首们再恨再怨,只要想到‘嬴政’这个名字,膝盖就先软了三分。

他一人,便是一国,便是一道天堑。”

说这话时,林天的声音低下去,像怕惊动那位远在天边的帝王。

可他的眼睛却亮得吓人,仿佛有火在里面烧,那火里映着嬴政横扫六合的剑光,映着琅琊台上祭天的旌旗,映着阿房宫前永不熄灭的鲸油长明灯。

扶苏怔怔望着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平日嬉笑怒骂的“先生”,竟有如此近乎虔诚的狂热。

“先生,”扶苏轻声问,声音在潮湿的空气里像一片羽毛飘落,“你好像……很崇拜始皇帝?”

林天没有立刻回答。

他伸手,指尖在虚空中描摹着某个看不见的轮廓——也许是咸阳宫的飞檐,也许是嬴政冕旒上垂落的十二旒玉藻。

良久,他吐出一口气,像把胸腔里积压了千年的敬畏与战栗一并吐出。

“迷人的老祖宗啊……”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像在念诵某种古老的咒语。

“谁不崇拜呢?”

火把上的油脂突然爆出一粒火星,啪的一声,照亮了两人之间那道粗重的铁栅栏。

扶苏看见林天的瞳孔在火光里收缩成针尖大小,那里面映着的,分明是两千年前那个在邯郸街头踽踽独行的少年,也是如今高踞九重、令天下屏息的帝王。

历史在这一刻折叠,囚徒与天子,奴隶与君王,竟在幽暗的诏狱里重叠成同一个剪影。

扶苏忽然觉得,铁链不再冰冷,而是滚烫。

诏狱里潮气深重,油灯却不敢熄,火苗被铜罩箍得细细长长,像一条随时会断的金线。

林天斜倚在粗糙的墙根,双手抱胸,听见扶苏那句“先生好像很崇拜始皇帝”,他先是嗤地一笑,随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那白眼翻得极用力,连额角的青筋都跟着跳了跳。

“废话。”他拖长了音调,像把每个字都用钝刀磨过,“始皇帝扫六合、并天下,废分封、置郡县,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哪一桩不是开天辟地的功业?这样的人若不叫人崇拜,难道去崇拜那些只会掉书袋、唱挽歌的腐儒?”

话音未落,隔壁牢房传来一声极低的叹息,轻得像落叶擦过刀背,却带着金石之声。

“懂朕,林天懂朕啊。”

嬴政双手负后,立于幽暗之中。

玄色袍角早已看不出原本的纹章,却仍被他理得一丝不苟。

火光在他眼底跳动,映出几十年前邯郸街头那个倔强少年的影子。

他微微仰首,仿佛透过层层石壁,看见万里山河在自己掌心翻覆。

世人骂他暴君、骂他苛政,可若没有这些“苛政”,何来今日之华夏同文同轨?

那些谩骂像钝刀割肉,疼,却割不断他心底那道“功在千秋”的执念。

扶苏并未察觉隔壁的动静,他垂眸整了整自己满是褶皱的袖口,声音低却坚定:“其实我也非常崇拜始皇帝……”

“哼——”隔壁的冷哼像一盆冰水,浇得扶苏一怔。那声音带着惯常的威严与不耐,“天天和朕作对,你会崇拜朕?”

扶苏苦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草席上干枯的蒲草。“可我确实看不惯始皇帝的一些政策。”

他抬眼,目光穿过栅栏,像穿过这些年无法言说的隔阂,“所以我……常常鼓动大公子谏言,劝父皇行仁政,减徭役,缓刑狱。”

林天闻言,先是一声长叹,像在胸腔里滚过闷雷。

他侧过脸,火光在那张年轻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竟显出几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苍凉。

“扶苏,便是被你这群满口仁义的儒生害了。”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锥。

“仁义若无刀兵护持,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

旋即,他似想起什么,目光一凛,声音陡然拔高:“杨浩——”

他喊的是扶苏的字,带着师长般的严厉。

“凡事不可偏听偏信!你以为你读了几卷《诗》《书》便握住了天下真理?

若你真觉得自己对,便拿出证据来!

用事实说话,让人哑口无言!”

他顿了顿,似在给扶苏,也在给自己喘息的机会。

“就如徭役——我说它是亡国根由之一,你初时不也摇头?

直到我把牧野倒戈、陈胜揭竿的账一笔笔算清,你才哑口。

所以,你不能怪始皇帝。”扶苏张了张口,那声“我信”在舌尖滚了滚,却终究化作一声叹息,像秋末最后一片枯叶落地。

他整衣肃容,朝林天深深一揖:“多谢先生赐教。

还请先生细说。”林天这才缓了神色,嘴角勾起一点微不可见的弧度,像冰面裂开第一道细纹。

“说了这许多,你可真清楚大秦的徭役制度?”

扶苏沉吟片刻,声音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晰:“依《秦律》,男子十七岁傅籍,即须服役,至六十方免。

隐匿人户、虚报年齿者,本人腰斩,伍人连坐,里典、伍老同罪。”

他背得极熟,像在复述一段刻进骨血的经文,“徭役分三类:卒更、践更、过更。

卒更一月一换,须亲身赴役;践更者,可出二千钱雇人代役;

过更乃戍边之责,纳三百钱‘更赋’即可,由朝廷统一征发。

又有外徭——跨郡大工,如修陵、筑长城,可折抵戍期。”

林天点头,火光在他睫毛下投出细碎的阴影:“那特权呢?”

“有。”扶苏答得很快,“爵至第四级‘不更’以上,可免劳役。

朝廷以此劝民争功,使黔首知‘耕战’可改命。”

林天“嗯”了一声,声音忽然低下去,像怕惊动隔壁那位帝王。

“可你知不更之上又有几级?每一级需斩首几何?黔首要攒多少血汗,才能换得一家免于徭役?”

扶苏怔住。

他自然知道,只是从未如此直白地算过——那是一笔血淋淋的账:公士需斩一甲首,上造二,簪袅三,不更四……每一级都是尸山血海铺就。

他忽然想起自己曾站在咸阳宫阶下,劝父皇“轻徭薄赋”,而父皇只是冷冷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那一眼里的失望与疲惫,如今隔着一道石壁,忽然压得他喘不过气。

林天不再追问,只是抬手,指尖在虚空轻点,像在描摹一幅看不见的舆图。

“徭役之重,不在条文,而在人心。黔首不怕流汗,怕的是流了汗仍看不见尽头;

不怕死,怕的是死得轻如鸿毛。

始皇帝的功业太高,高到黔首踮起脚尖也够不着,于是他们只能仰望,只能恐惧——可恐惧里生不出爱,生不出忠,只生得出沉默的恨。”

隔壁,嬴政的手指无声收紧,指节泛白。

他第一次听见有人把“恨”与“功业”放在同一架天平上,而那天平的另一端,竟是自己。

火光跳动,映出他鬓边一缕早生的华发,像一道被岁月割开的裂缝。扶苏垂首,指尖深深抠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他忽然明白,自己这些年所谓的“谏言”,不过是用儒生的温柔刀,去割父皇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而父皇的沉默,不是固执,而是无人可诉的孤绝。

诏狱里一时静极,只有火苗舔舐灯芯的细微声响,像历史在齿缝间咀嚼着无声的叹息。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