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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诏狱幽暗,唯两盏铜灯吐着豆大的火苗,把潮湿的墙皮烘出一片摇曳的金斑。

嬴政玄衣纁裳,踞坐乌木案后,旒珠低垂,十二道玉旒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惊色。

两名书吏伏在屏风后,笔尖蘸墨,却不敢落纸,只等帝王示意。

案上摊着一卷新录的竹简,墨迹未干,带着松脂与潮土的混合气味。

嬴政指腹掠过第一行,眉峰便倏地挑起——【卯正三刻,扶苏叩栏,呼林天起】

【林天伸腰,答:想吃包子、油条、豆浆】

……嬴政薄唇轻动,无声地重复那三样陌生字眼。

“包子?油条?豆浆?”

他在心里描摹形状,却空无一物。再往下看,呼吸蓦地一滞:“麦粒磨粉,曰面粉;

和酵发面,裹馅蒸之,皮薄馅大,曰包子;

揉条入油锅,金黄酥脆,曰油条;

黄豆浸水磨浆,煮沸点卤,白如凝脂,曰豆浆。”

旁边另附小字:

“阉豕三月,腥臊尽去,肉肥而嫩,可入馅。”

墨字仿佛带着麦香、油香、豆香,一齐涌上嬴政的舌尖。

他抬眼,眸底掠过罕见的惊喜:“一饭之间,竟藏农耕、畜牧、百工之利!”

再往下读,炭笔草草,却字字千钧:

“面粉可蒸馒头、擀面条;

黄豆可制豆腐、酱油;阉豕之法若遍行关中,则肉贱如菜,民无饥馑。”

嬴政胸中忽起长风,几乎要拍案长啸:“林天乃朕之福星,大秦之福星!”

恰在此时,蒙毅轻步趋近,俯身低语:“陛下,林天已饱餐,讲学将始。”

嬴政立刻放下竹简,抬手示意书吏。

两名书吏会意,轻手轻脚挪开屏风,露出壁上暗孔。

嬴政凑近,呼吸放得极轻,唯恐漏掉半句。

蒙毅侍立其后,亦侧耳屏息。

暗孔那端,牢房昏灯,扶苏正襟危坐,案上残羹已撤,只余两盏清水。

林天伸个懒腰,铁链哗啦一声脆响,像给讲学敲了醒木。

“昨日言焚书坑儒,如无补救,大秦或亡。然亡国之火,不止一炬。”

扶苏拱手,神色凝重:“先生之意,止焚书坑儒,仍不足救国?”

林天摇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日出月落:

“酷刑、徭役、税赋、田制、六国民心,皆柴薪。

今日先讲徭役,再论税田,此二事系天下之生死。”

扶苏微一变色:“徭役自古有之,何至于此?”

暗孔另一侧,嬴政的指节无声收紧;蒙毅的眉心猛地一跳。

林天拾起一根稻草,在案面划一条线,又划第二条、第三条,条条交错,如阡陌,如枷锁。

“古之徭役,一月两旬,农隙而行;今之徭役,一岁三百六十日,男丁十六即征,老至六十方免。

关中筑宫,陇西修堑,岭南凿渠,役者十室九空。

农失其时,田失其耕,粟麦不继,则饥馑至;

饥馑至,则民怨生;

民怨生,则揭竿起。

徭役之重,不在役本身,而在夺其时、空其室、绝其生。”

扶苏喉结滚动,额角青筋隐现。

嬴政的呼吸透过暗孔,轻轻喷在竹简上,墨字被热气熏得微微发亮。

“酷刑,我已简言:死罪之外,尽以徒刑代之,使民畏法而不畏死。

徭役之改,亦有三策——”

林天竖起三根手指,指尖在灯火下投出三道刀锋般的影子。

“其一,以钱代役。

富者输钱,贫者出力,钱入国库,雇募游惰,两相便宜。

其二,分段轮作。

春耕、夏耘、秋收三时禁役,冬隙兴工,不夺农时。

其三,役不过岁。

凡丁男一岁服役不得过三十日,违者,县令坐罪。”

扶苏目光炯炯,似在黑暗中抓到一线曙光。

嬴政的眸子亦微微眯起,仿佛在心底迅速拨动算筹。

林天将稻草折作两段,一段抛左,一段抛右,继续道:

“明日再讲税赋与田制。

税若泰山,田若磐石,则民有立锥;税若鸿毛,田若流沙,则国无根基。

今日先止于此。”

暗孔之后,嬴政缓缓直起身,胸膛起伏,像刚跑完一场看不见的长途。

蒙毅低声:“陛下,可要传膳?”

嬴政摆手,目光仍落在那堵冷墙上,仿佛透过石壁看见一条蜿蜒的新路。

半晌,他轻声吐出一句,低到尘埃,却重若千钧:

“徭役之弊,朕知之矣,明日,再听税田。”

灯火一跳,两名书吏的笔尖终于落下,沙沙声与铜壶滴水声交织,像一场即将到来的变革,在幽暗的牢房里悄然发芽。

牢顶渗水,一滴、两滴,敲在铜盏里,清脆如更漏。

昏黄的灯火把潮湿石壁烘出明暗交错的纹路,仿佛一张无声的舆图,正悄悄铺展大秦的未来。

林天嗤笑,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划破绸缎,带着粗粝的质感:“你会那么认为,只因你生来就不必弯腰。”

他抬眼,目光穿过扶苏的眉心,像穿过一座看不见的城墙。

“你们站在城墙上,看徭役是理所当然;可城墙下的人,却把它当作悬在头顶的刀。”

扶苏眉峰蹙起,儒衫袖口沾了草屑,仍带三分书卷气:“徭役自古有之,周公制礼作乐,井田出车徒,诸侯共役,史册煌煌,岂能说废就废?”

林天摇头,语气陡然郑重:“史册是刀笔吏写的,刀笔吏吃的是皇粮。

史书里,奴隶不会说话,黔首也不会说话。”

他伸手,指尖在案面的水渍里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像田垄,又像枷锁。

“你们口中的‘正常’,是千年来无人替他们发声的沉默。”

隔壁暗孔后,嬴政微微前倾,旒珠低垂,掩住眸底闪动的光。

蒙毅屏息,指节无声地摩挲剑首,铜声细细,似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调弦。

林天继续,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想象一个画面——

春末夏初,关中麦浪翻滚。

一个老农跪在自家地头,捧起一把黄土,黄土里夹着碎瓦、断镰、还有去年徭役留下的半片破草鞋。

他的儿子被征去筑阿房,儿媳被征去凿灵渠,只剩他和老妻守着三亩薄田。

税吏来了,量地、算粮、加耗、加耗再加耗;

里正来了,点名、画押、锁链、锁链再加锁链。

老农抬头,看不见天,只看见一行行徭役的名册,像乌云压在头顶。

那一刻,他会不会觉得徭役‘正常’?”扶苏喉头滚动,脸色微白。

灯火映出他眼底第一次出现的裂缝。

林天抬手,在空中虚虚一握,仿佛握住一柄看不见的秤:“你们用秤砣量粮食,却从不称量他们的疲倦;

你们用斗量布匹,却从不斗量他们的绝望。

于是,疲倦与绝望便在心底发酵,直到溢出秤盘,溢出城墙,溢成洪水。”

扶苏低声反驳,却少了先前的笃定:“可是周公、召公,皆圣人……”

“圣人?”林天截断他,笑声里带着冷意,“圣人也是坐在宫殿里的圣人。

井田制下,出车徒的是‘野人’,不是‘国人’;

封建之世,服徭役的是隶农,不是卿大夫。

奴隶的命,在竹简上不过一个‘口’字,在铜鼎上不过一道刻痕。

他们连被当作‘人’的资格都没有,遑论被关心?”

扶苏攥紧袖口,指节泛青,似在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为何夏商周三代,并未因徭役而亡?”

林天抬眼,目光穿过石壁,仿佛望向更远的时空:“因为他们把徭役锁在奴隶的脚踝上。

奴隶是财产,财产不会造反,只会磨损。

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诸侯死了多少奴隶?史书不写。

犬戎破镐京,镐京的奴隶被屠了多少?史书也不写。

不写,不等于不存在。

只是那些呻吟,被车轮碾碎,被马蹄踏散,被黄土掩埋。”

隔壁,嬴政的指背无声收紧,太阿剑在鞘内低低颤鸣。

蒙毅的眉心沁出冷汗,第一次觉得“自古有之”四个字,竟如此刺耳。

林天声音放缓,却更沉重:“大秦不同。

郡县制下,没有世袭的奴隶,只有编户的黔首。

黔首是会说话的,会算账的,会绝望的。

徭役若仍按旧例,便如把锁链套在会怒吼的脖子上。

吼声起初微弱,渐渐汇成雷霆。

雷霆一至,城墙再厚,也会裂缝。”

扶苏垂首,良久,声音沙哑:“那……为何先贤从未指出?”

林天轻叹,像一声秋虫的尾音:“先贤?先贤忙着写《礼》写《乐》,忙着给天子制礼作乐,忙着把自己的名字刻在铜器上。

他们看得见九鼎的纹饰,看不见鼎下垫着的白骨。

白骨不会说话,但会腐烂;腐烂之后,便是倾塌。”

牢顶又落下一滴水,“嗒”一声,像给千年的沉默盖了封印。

扶苏抬头,眼底有火光跳动,第一次不是儒家的圣火,而是现实的烈焰:“先生之意,徭役之弊,不在役本身,而在视百姓为何物?”林天点头,声音低而坚定:“对。

视百姓为牛马,则役如牛马之轭,迟早折断;

视百姓为子民,则役如父兄之责,可共赴艰。

折与赴之间,隔着一条命,也隔着千年。”

隔壁暗孔后,嬴政缓缓直起身,眸色深沉如夜。

蒙毅听见帝王极低极低的自语:“原来如此……牛马与子民。”

灯火一跳,两名书吏的笔尖终于落下,沙沙声与滴水声交织,像一场即将到来的变革,在幽暗的牢房里悄然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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