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的言笑、虚情的寒暄，以及那些织罗密布的窥探目光，迅速被层层叠嶂的梅枝隔绝。如同卸下千斤重枷，世界骤然沉静下来。
只余风声、雪水融化的滴答声、以及梅花瓣偶尔飘落的簌簌声。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沁入肺腑的凛冽气息，带着冰雪的寒彻，缠绕着梅花特有的清苦冷香……如此纯粹，如此洁净。
竟让我恍惚间嗅到了一丝凉州旷野的味道。
凉州……
也不知阿爹阿娘，还有阿兄他们怎么样了。
此时，寒风拂过，几片细雪夹杂着零星的绿萼花瓣，悄然飘落。
我伸出手，一片冰凉的花瓣恰好落在掌心，嫩绿的花萼托着莹白的花瓣，剔透得不似凡物。
就在我伸出手，想要触碰那片花瓣时——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此句咏梅，用在眼前这绿萼暗香，倒也贴切三分。”
一道清冷似霜，带着一丝慵懒磁性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我身侧不远处响起。
“只是……”
那声音顿了顿，带着玩味，“少了月华，多了雪韵，更添一分孤高清绝。”
我的心猛地一跳，指尖瞬间蜷缩回来，倏然转身。
只见梅枝掩映间，一道颀长的玄色身影正悠然步出。
依旧是那身看似低调却华光内蕴的锦袍，银线蟠螭暗纹在疏落的光影下若隐若现。外罩一件同色系的玄狐裘大氅，领口一圈油光水滑的狐毛衬得他肤色愈发如玉。
正是燕王姬绪。
他来干嘛？
只见姬绪微微仰着头，目光专注地凝视着枝头怒放的绿萼梅。初春微冷的日光透过稀疏的花枝，在他俊美得近乎妖异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清晰的下颌线。
那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此刻映着血光与梅影，竟流转出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琥珀色光泽。
细碎的雪花，沾在他浓密的睫毛和肩头的大氅上。他站在一片琼枝玉树之间，玄衣如墨，人面如玉，梅色清绝，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卷。
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天地间只剩下这片梅雪，和梅雪中的他。
他似乎并未刻意看我，仿佛只是沉醉于眼前这株梅树。
然而，那声恰到好处的“诗”，分明是在回应我方才的举动。
此时，一阵风吹过，枝头一株开得如火如荼的红梅簌簌摇动，几片花瓣挣脱束缚，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一片恰好落在他玄色的肩头，红与黑的碰撞，惊心动魄。另一片，则悠悠然，朝着我的方向飘来。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伸出手。
那片柔软、带着冰凉触感的嫣红花瓣，不偏不倚，恰好落入了我的掌心。
冰凉，柔嫩，带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我低头看着掌心那片小小的花瓣，再抬眼看向梅树下那个玄衣墨发、肩头也落着红梅的男子。
他也恰好在此刻，缓缓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梅香浮动，雪水无声滴落。远处隐隐的谈笑声似乎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只有风穿过梅枝的微响，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他的目光，不再是城门洞前那深不可测的审视和杀伐后的锐利，也非初见时的疏离。
那深邃的眼底，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身影，带着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欣赏，如同在鉴赏这天地间最珍贵的造物。
那目光，比枝头的红梅更灼热，却又奇异地不显轻佻，反而有种穿透灵魂的专注。
“晏小娘子。”
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足以颠倒众生的弧度，声音低沉悦耳，如同玉罄轻叩，穿透落雪与花瓣织就的帘幕，清冷依旧，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探询意味。
“这‘朱砂玉蝶’，比之‘绿萼暗香’，可入得了你的眼？”
他并未靠近，玄色身影只是静立于灼灼红梅之间，墨发垂落几缕于冷玉般的颊侧。
红梅浓烈如火，灼烧着他肩头玄狐裘的深沉底色，玄衣墨发，红梅映衬，更映得他眉目如画，清冷矜贵中透着迫人的吸引力。
什么鬼……
朱砂玉蝶？是指眼前的红梅么？
还是……他以眼前的梅花喻人，绿萼比之姬纮，而红梅……则比之他自己？
他……竟是在询问我对他的观感？
这念头一出，方才那片落在我掌心的花瓣，此刻仿佛带着他目光的温度，微微发烫。
一股陌生而又强烈的心悸猛地攫住心脉。
我强行压下那股翻涌的热意，指节微动，将那仿佛烙铁般的花瓣更紧地握在掌心，试图汲取那份冰凉以清醒头脑。
再抬头时，已努力将眼底的波澜拂去，声音刻意放得平淡疏离，甚至带上了一丝属于凉州的、不谙世故般的直率锋芒：
“咳，殿下说笑了。无论是绿萼清幽，亦或朱砂烈艳，对如归而言，都不过是御苑名品，同被这高墙所囿罢了。”
我顿了顿，目光倏然锐利，穿透层层叠叠的梅枝锦簇，投向那被飞檐雕兽割裂成狭仄方块的天空。
声音陡然沉下，浸染了一丝几不可闻的苍凉：“这梅花开得再好，终究困于宫墙之内，系在玉石般的牢笼里，又能畅饮得了几分天地间的自在长风？”
话落最后一句，风陡然变大。
簌簌！
枝头积雪应声而落，几点冰冷的雪珠子恰巧打在我微扬的侧脸，如同上天落下的、无情而冰冷的注脚。
姬绪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注着我。
没有动怒，没有驳斥，只有一片沉冷的、仿佛能将风雪都凝冻的平静。
嘴角那抹颠倒众生的弧度淡去，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透出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这一刻的他，不再是雪中赏梅的闲逸皇子，而是手握重权、洞察棋局的执棋者。
他忽然抬步。
落足无声，玄色的大氅下摆拂过积雪未深的地面，沉稳得如同山岳移动。几步之间，那层叠盛放的红梅枝桠便已落在他身后。
玄狐裘柔软蓬松的领口几乎擦过我冻得微红的耳廓。一股融合了冷冽松香、温润墨香以及男子清隽气息的复杂味道，骤然将我笼罩，带着难以言喻的侵略性。
我身子一僵，呼吸猛地一窒，下意识想要后退。
这距离，实在太近。
近得能看清他深邃眼底里自己僵硬的倒影，能看清他浓密眼睫上凝结的细小冰晶，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额发带来的惊心动魄的微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