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便是‘暗香坞’，园中绿萼梅乃江南贡品。此间绿萼，非外间凡品可比，乃是前蜀王后苑遗珍，其色清，其姿绝，其香……更是幽冷入骨。”
秦王姬纮声音温醇，指尖仿佛带着几分陶醉，轻轻拂过身旁探出的一枝绿萼梅。
梅瓣凝着清雪，愈发显得冰肌玉骨。他侧过身，目光灼灼地锁住我，那温和的笑容下，是势在必得的掌控：“七娘子可知，这等遗世风姿，也需懂得其妙处之人，方不辜负……”
他意有所指的话语尚未落尽，这时，梅林深处的积雪却传来一阵急促而凌乱的踩踏声。
一道深青色的人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曲折小径尽头奔来，气喘如牛，是个中年内监。
看那模样，许是秦王的心腹。
只见他满头是汗，脸色青白，仿佛被鬼追着似的，完全失了平时的沉稳规矩，竟不顾一切冲到姬绪近前，扑通一声单膝跪倒，溅起一片雪泥。
“殿下！殿下！”
那内监的声音嘶哑尖利，透着巨大的惊慌，完全顾不上尊卑和仪态，几乎是扑上去就要附耳密报。
姬纮面色一变，脸上的温润笑容瞬间凝固。
一丝极其凌厉的不悦之色从他眼底深处炸裂开来，如同冰面下的暗流陡然汹涌。但他城府极深，硬生生将这份怒火给压了回去。
他微微侧首，任由那内监带着寒气与惊惧的声音急切地灌入耳中。我能清晰地看到，那内监急促翕动的嘴唇在雪光映照下扭曲变形，传达着绝非寻常的信息。
姬纮的瞳孔骤然收缩，眼中又惊又怒。尽管他极力掩饰，但紧抿的薄唇和骤然绷紧的下颌线，已彻底出卖了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猛地直起身，那双刚刚还盛满风雅、温情脉脉凝视着梅花的眼眸，此刻寒光迸射，锐利如鹰隼锁定远方猎物，再无半分赏梅的闲情逸致。
“七娘子！”
姬纮开口，声音已不复之前的从容圆润，带着一种极力压制却依旧渗出来的急促冰冷，甚至有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本王……忽然想起一件极其紧要的军务急件，须立时处置！不能陪娘子尽兴赏梅了！实在、实在失礼！”
他语速极快，连礼节性的抱歉都显得仓促而苍白。
那目光急切地在我脸上扫过，像是要确认我是否捕捉到了这骤然的失态，但那份焦灼显然已盖过一切伪装。
“殿下既有要事，” 我立刻垂下眼睫，做出万分识趣、毫无半分窥探之意的姿态，盈盈一福，声音放得轻柔而恭顺，“正事要紧，如归岂敢耽搁殿下。”
姬纮几乎无暇回应，只匆匆对我拱了拱手，那动作甚至带上了一丝狼狈的僵硬。
他甚至没再看一眼那曾经被他盛赞“遗世风姿”的绿萼梅，目光直接越过我的头顶，如同被无形之线牵引般投向远处——那仿佛是深宫的方向，是御书房的方向。
他急促地对那个内监低吼：“快！”
话音未落，秦王已裹挟着冬日刺骨的寒风，如同一支离弦的厉矢，朝着来时的方向疾冲而去。
那身华贵的亲王蟒袍在纷飞的碎雪中剧烈翻涌，划出一道急促不安的轨迹。
那内监连滚爬爬地跟在后面，两人深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覆雪的梅枝嶙峋的阴影深处，只留下一片被骤然搅动、更显死寂的梅林。
梅香依旧清冷。
秦王那失态的仓惶、眼底深处那点掩不住的惊惧……绝不仅仅是什么“军务急件”。
是何等石破天惊的变故，能让这位心思深沉、一向以温雅示人的亲王失态至此？
就在我心中惊疑不定之际，一群锦绣华服的身影，裹着暖阁残余的香暖雾气，如同被精心排布的工笔美人图卷，流泻而出。
是那些命妇和贵女们，许是也跟着出来赏梅的。
她们三五成群，步态曼妙，莲步轻移间裙裾婆娑，环佩声叮咚清脆，似一阵裹着暖香的春风拂过雪地。
“哎呀，还是外头的空气清爽！”
“那殿里熏香也忒浓了些……”
“走罢，妹妹，咱们去那边瞧瞧可好？”
“姐姐，方才瞧那绿萼开的正好，听说秦王殿下带着晏家小娘子先一步过来赏玩了？”
“……”
莺声燕语，含着娇笑，看似闲适随性，如同春日林间鸟鸣。
慕容贵妃雍容的身影被几位高品命妇簇拥在中央，莲步轻移。她脸上依旧挂着无懈可击的雍容笑意，仿佛刚才秦王姬纮那近乎狼狈的仓促离场并未发生。
然而，我却捕捉到她搭在一位老王妃手臂上的那只保养得宜的玉手——指甲盖上那点鲜红的蔻丹正轻轻刮过老王妃衣料上繁复的暗金绣纹，那细微动作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与她含笑的嘴角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她的目光越过层层贵妇，短暂地落在我身上，随即又滑开，投向远方——
那是秦王姬纮刚刚消失的方向。那眼神平静，却比千言万语更重。
祖母也终于被众人簇拥着从殿中步出。
她的目光越过喧嚣，精准地落在我脸上，那双历尽沧桑的眼眸，如同历经风霜的古潭，深不可测。
在与我视线交汇的刹那，她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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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的冬日景致别有洞天。亭台楼阁，假山池沼，虽被白雪覆盖，却更显玲珑雅致。梅林中，早已铺设了猩红的锦缎地毯，如同洒落在雪地上的滚烫鲜血。
雕花的紫檀案几和铺着绒面蒲团的坐榻错落其间，如同精心布置的舞台。
祖母被几位相熟的老太君迎住叙话。
几位年轻贵女袅娜而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言谈亲热，仿佛多年密友，无外乎“听闻妹妹在凉州故事”、“妹妹今日宫装真是别致”云云。
那笑容里带着好奇，话语间藏着精准的探钩。
“姐姐们慢聊，如归略感气闷，想先独自透透气。”我垂眸，唇角抿出恰到好处的歉然弧度，声音放得轻软无害。
不待她们“体恤”的话语出口，我已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让过她们伸来相携的手，脚下不着痕迹地退开两步，避开了那迎面而来的香风。
我沿着一条铺着青石小径，缓缓踱入梅林深处，只想远离那令人窒息的应酬，独自享受片刻这难得的清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