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练兵场角落里,一盏昏黄的马灯在树杈上摇晃。
一群军装汉子,白天还是嗷嗷叫的猛虎,此刻却像小学生一样,盘腿坐在地上,围成一圈。
他们的视线中心,是蒋先耘。
蒋先耘也盘腿坐着,他没搞什么教官的派头。他手里的树枝在松软的泥地上,用力划拉出一个字。
“人。”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夜里,却像锤子敲在每个人心上。
“一撇一捺,得相互撑着。少一笔,就趴下了。我们这个小队是这样,以后咱们要护着的千千万万同胞,也是这样。这就是我们跟那些只知道抢地盘、刮民脂的军阀,最不一样的地方。”
王铁牛、陈勇这些糙汉,瞪圆了眼睛,学着他的样子,伸出那满是老茧和伤疤的手指,在地上笨拙地划拉。他们的手能稳稳地托起三八大盖,能握紧刺刀捅进敌人的胸膛,此刻,却被这一撇一捺难住了。
但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事儿没用。恰恰相反,一种前所未有的、开天辟地的感觉,从指尖钻进他们心里。这比任何一次五公里越野冲刺,都更让他们血脉偾张。
就在这时,一个卫兵提着灯笼,从黑暗中快步走来,在圈外站定。
“报告!蒋先耘学员,校门口有人探访,指名要见你。”
探访?
这么晚了,谁会来?
蒋先耘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陈勇他们也都好奇地抬起头。
“你们继续练,我过去看看。”
他跟着卫兵,一路走向校门。还没到跟前,借着哨卡昏暗的灯光,一个熟悉的身影就映入眼帘。
那人穿着一身素雅的旗袍,在肃杀的军营门口,显得格格不入,却又让人挪不开眼。
是苏晚晴。
她手里提着个藤编食盒,看见蒋先耘走近,那双总是清澈的眼睛里,漾开一丝笑意。
“我听家里下人说,前几天宣传活动时,有学员受了伤。我……我带了些家里配的伤药和点心,想着来慰问一下。”
这借口找得笨拙又可爱。
蒋先耘心头那根因为白日对峙而一直紧绷的弦,忽然就松了。连日来的算计、戒备、杀机,仿佛都被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香气冲散了。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他走上前,自然地接过食盒,入手温热。
“我……”苏晚晴被他直接的问话弄得有些局促,“我担心你。”
两人没在校门口多待,沿着军校外那条漆黑的江边小路并肩走着。
江风吹来,带着水汽,比军营里的火药味好闻多了。
“课堂上的事,我都知道了。”苏晚晴走在他身边,声音很轻,带着担忧,“你把贺兴汉他们得罪得太狠了。他家在军中的关系盘根错节,你这样……太危险了。”
“有些话,总得有人说。”蒋先耘的脚步没停,“如果拼死拼活,只是为了换一批人来作威作福,那我们在北伐战场上死的那些兄弟,不是白死了?”
他把夜里给弟兄们开扫盲班的事,简单说了说。
苏晚晴安静地听着,她停下脚步,在月光下侧头看着蒋先耘。这个男人,白天能在讲堂上舌战群儒,晚上却会耐着性子,教一群大头兵认识一个最简单的“人”字。
“我爹以前总说,现在的革命党人,口号喊得震天响,却没几个干实事的。”苏晚晴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由衷的敬佩,“可前几天,他通过南洋的渠道,又给革命政府捐了一大笔钱。他说,他不是信那些主义,他是信,这个国家,还有你这样的人在。”
蒋先耘心里猛地一跳。
苏家,江浙财阀,这他知道。但他没想到,苏家的支持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不只是我爹,”苏晚晴像是怕他有压力,又补了一句,“很多在南洋、欧美的华侨商会,都在往国内想办法。他们怕啊,怕自己的钱,最后又进了那些贪官污吏的口袋,或者打了水漂。他们想找的,是能把钱真正花在救国、救民这件事上的人。”
这番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蒋先耘脑中的一团迷雾。
一张庞大的、潜藏在水面之下的资金网络,就这么展现在他面前。他猛然意识到,苏晚晴,以及她背后的力量,在这场即将到来的、自己人清洗自己人的血雨腥风里,将是一张何等重要的底牌!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看着眼前这个单纯为他担心的姑娘,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利用她的善意去为自己冰冷的事业铺路,这让他唾弃自己。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第一次喊出了她的名字,声音有些干涩。
“晚晴。”
苏晚晴浑身一颤,脸颊瞬间烫了起来,在月光下都透着红晕。她低下头,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应了一声:“嗯……”
“谢谢你。”蒋先耘郑重地重复,“也替我,谢谢你父亲。”
……
不远处的黑暗中,一双眼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那人像壁虎一样贴在墙根的阴影里,直到两人走远,他才猫着腰,悄无声息地退走,朝军校深处一栋独立小楼飞奔而去。
“报告队长!”黑影在灯下对莫渊单膝跪地。
莫渊正用一块鹿皮,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匕首,刀刃在灯下反射出森白的光。他头也没抬。
“说。”
“目标与苏家小姐在校外密会。苏小姐是南都纺织大王,苏振声的独女。”
莫渊擦刀的动作停了。
“苏振声……”他把匕首凑到眼前,对着刀刃吹了口气,“那个两头下注,谁也不得罪的老狐狸?”
“是。”
“有意思。”莫渊站起身,走到窗边,遥望着学员宿舍的方向,“英雄配美人?俗套的戏码。可这个美人背后的分量,他蒋先耘接得住吗?”
他转过身,声音陡然转冷。
“去!给我把他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尤其是那个把他送进军校的‘保人’,我要知道那人现在在哪,跟谁来往,每天吃几顿饭!一丝一毫,都不能漏!”
“是!”黑影瞬间消失在夜色中。
……
另一边,贺兴汉的宿舍里。
“砰!”
一个上好的青瓷茶杯,被他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了他几个跟班一裤腿,却没人敢吭声。
“贺哥,消消气,为个泥腿子不值当……”
“闭嘴!”贺兴汉双眼赤红,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
苏晚晴!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狠狠扎在他的心窝子上。
金陵城的顶级圈子里,谁不知道苏家大小姐?那不单是个女人,那是江浙财团的脸面,是无数人想攀都攀不上的高枝!他贺兴汉自诩天之骄子,托了多少关系,也只在宴会上远远见过一面。
现在,那个他眼里的贱民,那个只会煽动穷鬼的赤色同情者,竟然能和苏晚晴在月下私会?
凭什么?!
他算个什么东西!
嫉妒和羞辱,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理智。原本只是路线和意气之争,在这一刻,彻底变成了不死不休的私仇。
“去!”贺兴汉指着一个跟班,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给我备一份‘大礼’!蒋先耘不是喜欢给那帮泥腿子出头吗?我倒要看看,他这条命,到底够不够硬!”
……
送走苏晚晴,蒋先耘提着食盒,回到了练兵场的那片小角落。
马灯里的油快耗尽了,光芒忽明忽暗。
弟兄们还在,一个个靠着树干,累得睡着了。泥地上,那个被划了无数遍的“人”字,已经被踩得模糊不清。
蒋先耘站了片刻,打开了食盒。
一股精致的点心香气,混着淡淡的药草味,飘散开来。
他走到王铁牛身边,推了推他。
“队长?”王铁牛睡眼惺忪地坐起来。
“别睡了,”蒋先耘把食盒递过去,“都起来,加餐。”
陈勇和其他人也陆续被叫醒,看到食盒里那些他们只在城里糕点铺橱窗里见过的点心,一个个眼睛都直了。
“队长,这……”
“吃。”蒋先耘的声音不容置疑。
他看着这群狼吞虎咽的汉子,把最后一块桂花糕塞进年纪最小的林槐嘴里,然后重新拿起那根树枝,在那个模糊的“人”字旁边,又划下两个字。
“杀人”。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
“都记住了。我们学写字,是为了懂得为何为‘人’。”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变得冷硬如铁。
“我们练杀人,是为了保护我们想保护的‘人’。吃饱了,才有力气,学做人,学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