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灯管苟延残喘地嗡鸣着,光晕昏黄,映照出上铺床帘缝隙里白恩雪专注的脸庞。手机屏幕的光是这片小小空间里唯一明亮的源头,正照亮着那个名为“月凡原创音乐”的直播间。屏幕中央,月凡抱着他那把磨得有些发亮的木吉他,笑容被顶光打得有些朦胧,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他正唱着一首粉丝耳熟能详的原创曲,嗓音干净,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尾音,像溪水流过粗糙的石滩。
弹幕区是粉丝们热情的洪流,密密麻麻地向上滚动,几乎看不清具体的文字内容,只留下大片大片跳跃的彩色符号和简短的表白:“月凡月凡我爱你!”“新歌!求新歌!”“哥哥声音太治愈了!”
白恩雪,网名“恩恩”,蜷缩在狭窄的床铺一角,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宿舍里其他人都睡了,只有她这里还亮着这一小片微光,带着一种秘密的兴奋。她点开直播间的会员入口,那醒目的“98元”字样让她下意识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手指悬在“确认支付”的按钮上,犹豫了短短一瞬。
这个月第三杯奶茶没了。她心里默默算着账,图书馆勤工俭学的钱还没发下来,食堂的饭卡又要充值了……可屏幕上,月凡刚唱完一段副歌,微微仰头闭眼,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那种沉浸在旋律里的专注感,让她心里那点犹豫瞬间被冲垮了。
指尖落下,屏幕跳转,支付成功的提示弹了出来。几乎是同时,一个新的群聊邀请出现在消息列表里——“月凡·周年繁星会员群”。
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酸胀,更多的是隐秘的欢喜。她飞快地点了“加入”。群里已经热闹起来,不断有新人加入的消息弹出,夹杂着兴奋的问候和“终于进来了”的感叹。恩恩也赶紧发了一条:“恩恩报道!繁星一直在!”很快,几个眼熟的ID回复了她:“恩恩也来啦!”“欢迎欢迎!”
直播画面里,月凡放下吉他,拿起旁边的水杯喝了一口,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更灿烂的笑容,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冲淡了他眉宇间那点习惯性的沉静感。“家人们,”他的声音透过手机扬声器传出来,带着直播特有的微微失真感,却依旧清朗,“时间过得好快,今天,是我正式出道一周年的日子!”
弹幕瞬间被“周年快乐!”“一周年快乐!”刷屏,像炸开的彩色烟花。
“真的特别特别感谢大家一路的陪伴,”月凡微微前倾身体,双手合十做了个感谢的动作,眼神真诚,“没有你们的支持,我可能早就……”他顿了顿,那个“放弃”的尾音被他巧妙地咽了回去,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只是眼里的光似乎闪烁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早就……坚持不到现在啦!”
他的手指,原本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此刻却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又松开,指腹在粗糙的牛仔裤布料上快速而无声地敲击着,仿佛那里有一把无形的吉他,正流淌出外人听不见的旋律。这个细微的动作,只有屏幕前最专注的眼睛才能捕捉到。恩恩的心,也跟着那无声的节奏,轻轻抽动了一下。
“所以呢,”月凡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快,“公司那边,也给我规划了新的方向!”他停顿片刻,似乎在积蓄勇气,脸上的笑容扩大,几乎显得有些用力,“他们觉得啊,光埋头写歌、唱歌,可能……可能路会走得比较窄,不容易被更多人看到。所以呢——”他拖长了调子,目光扫过镜头,又迅速移开,像是不敢直视那些期待的注视,“公司决定让我试试新的领域,去……去拍短剧!”
“哇!!!”
“啊啊啊月凡要拍戏了?!”
“哥哥全能发展!支持!”
弹幕短暂地凝固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热情和支持声浪。粉丝们似乎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跨界决定接受良好,甚至充满期待。
“而且,”月凡的笑容依旧灿烂,像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手指的敲击却更快了,“搭档已经定好啦!就是我们公司另一位非常优秀的艺人——张寂!我们会一起出演一部……嗯,悬疑题材的短剧!”他特意加重了“悬疑”两个字,语速也快了几分,“大家别多想啊,不是那种恋爱剧,是正儿八经烧脑的故事!双男主,强强对决那种!”
“张寂?!!!”
“双男主?!!!”
“啊啊啊梦幻联动!!”
“悬疑剧好啊!期待!”
粉丝的惊讶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很快就被新的兴奋和祝福淹没。满屏都是“支持月凡!”“期待新剧!”“月凡张寂冲鸭!”的弹幕,礼物特效也一波接着一波。
会员群里也沸腾了。
“啊啊啊哥哥要拍戏了!”
“悬疑剧!好带感!”
“张寂也挺帅的,合作愉快!”
“月凡加油!转型成功!”
恩恩看着群里姐妹们热烈的讨论和满屏的支持弹幕,心里的那点异样感也被冲淡了一些。是啊,有更多的曝光机会,总归是好的。她快速在群里敲下一行字:“恩恩支持!月凡做什么都支持!期待新领域发光发热!” 立刻有几个小姐妹跟着回复:“支持+1!”“月光永远在!”
直播在粉丝们持续的热情打气声中走向尾声。月凡站起身,对着镜头深深鞠躬,再次感谢了所有人。灯光熄灭前的一刹那,恩恩似乎捕捉到他脸上那灿烂笑容底下,一闪而过的疲惫。像流星划过夜空,短暂得无法确认。
直播结束,宿舍彻底陷入黑暗和寂静。恩恩却毫无睡意,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若有所思的脸。她点开和张寂相关的搜索页面。张寂的头像跳出来,是那种标准爱豆的精致帅气,笑容阳光,眼神带着点漫不经心的侵略性。粉丝量显示:145万+。代表作一栏,赫然列着几部甜宠网剧的名字。
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屏幕,停留在月凡的主页。那上面,孤零零地挂着他自己作词作曲的几首歌,播放量最高的那首《想要的你》,也只有可怜兮兮的几万次。评论区的粉丝留言,字里行间都带着小众圈子特有的、小心翼翼的珍视感。
心里那点沉甸甸的感觉,又悄悄地压了上来。她关掉手机,闭上眼睛,黑暗中,月凡直播时那用力过猛的笑容和他指尖无声的弹奏,反复交替出现。
—
几天后,短剧正式开拍。片场位于城市边缘一个半废弃的老厂区。高大的、锈迹斑斑的管道如同巨兽的骨架盘踞在头顶,巨大的废弃厂房被改造成了临时摄影棚。空气里弥漫着灰尘、机油和陈旧水泥混合的味道。
恩恩凭着会员群里分享的模糊地址信息,加上一点学生党特有的执着和运气,居然真的摸到了片场外围。她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地站在一堆废弃的集装箱后面,踮着脚朝里面张望。
片场入口处有些混乱。一辆保姆车刚停下,车门拉开,张寂在一名助理和一名看上去就很精干的经纪人簇拥下走了下来。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休闲西装,发型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营业微笑,对着远处几个蹲守的代拍镜头挥了挥手,引发一阵小小的尖叫。他身边那位经纪人,戴着金丝眼镜,表情严肃,正低声快速地对着手机说着什么,一边用手势示意助理护着张寂往里走。
“张哥!看这边!”
“寂哥今天好帅!”
“辛苦啦!”
张寂一行人很快消失在厂房的侧门入口。
过了一会儿,另一辆普通得多的黑色商务车悄无声息地驶近,停在稍远些的角落。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个穿着冲锋衣、背着沉重背包的男人,一脸严肃,眉头习惯性地皱着,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恩恩认出那是月凡的经纪人,姓陈,粉丝群里私下都叫他“轩哥”。
接着,月凡才低着头钻出车子。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深色牛仔裤,外面套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格子衬衫,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单薄,和刚才张寂那种被精心包装过的光鲜感形成鲜明对比。他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笔记本,边缘已经磨损得厉害。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摩挲着笔记本的封面,抬头看了看眼前巨大的、灰蒙蒙的厂房,眼神有些空茫,像是还没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回来。
轩哥已经走到他身边,语速很快地交代着什么,一边用手指了指厂房里面,一边抬手看了看腕表。月凡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另一只空着的手,又习惯性地在牛仔裤侧缝处轻轻敲击起来。
恩恩的心揪紧了。她看到轩哥最后拍了拍月凡的肩膀,动作说不上是鼓励还是催促,然后率先转身朝入口走去。月凡在原地站了一两秒,微微吸了口气,才抬脚跟了上去。那个走向片场的背影,在巨大的钢铁结构映衬下,显得格外渺小和……孤独。
恩恩一直等到那个背影彻底消失在厂房的阴影里,才慢慢放下踮酸的脚。片场内部隐约传来导演用扩音喇叭喊话的声音,还有机器运转的嗡嗡声。她靠在冰冷的集装箱铁皮上,那股机油和铁锈的味道似乎更浓了。她拿出手机,打开月凡那首《月照繁星》,把音量调到最低,塞进耳朵里。清澈干净的歌声流淌出来,仿佛带着某种微弱的力量,试图驱散周遭的冰冷和喧嚣。
夜幕彻底笼罩了城市,片场内的喧嚣却并未停歇。巨大的照明灯将厂房内部切割成一片片刺眼的光域和浓重的阴影。恩恩没能等到月凡出来,只好离开。她回到学校,心里总觉得闷闷的,像堵着一团湿棉花。图书馆的自习区灯火通明,她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月凡在巨大厂房前那渺小而顺从的身影,还有他指尖无声的弹奏。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她离开图书馆,鬼使神差地又走向了那个老厂区。夜晚的厂区比白天更显荒凉和阴森,巨大的建筑轮廓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蛰伏的巨兽。她凭着白天的记忆,绕到厂房后方,那里堆放着更多的废弃建材和杂物,空气里那股铁锈和尘土的味道更重了。
她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地寻了个背风的角落,背靠着一堵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坐下。夜风带着寒意,钻进衣领,她裹紧了外套,竖起耳朵,努力分辨着厂房内传出的模糊人声和机器噪音。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她冻得手脚冰凉,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厂房侧面,一道不起眼的、厚重的消防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人影走了出来,正是月凡。
他穿着拍戏时的服装——一件深色的连帽卫衣,帽子随意地兜在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手里依旧拿着那个厚厚的牛皮纸笔记本,步履有些疲惫地走到离消防门不远的一处空旷水泥地。这里远离片场核心的灯光,只有远处一盏昏黄的路灯投来微弱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他的轮廓。他背对着恩恩的方向,面朝着巨大的、沉默的厂房阴影。
他先是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着头,望着没有星星的城市夜空,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然后,他慢慢地蹲了下来,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人。他打开手里的笔记本,借着路灯那点可怜的光,低头看着。恩恩能看到他翻动纸页时,指尖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
寂静持续了几分钟,只有远处隐约的车流声和风掠过废弃管道发出的呜咽。
接着,一个极低、极压抑的声音响了起来。起初只是不成调的哼鸣,断断续续,像是迷路的人在黑暗里试探着方向。那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仿佛压抑着巨大的疲惫和某种更深的情绪。
渐渐地,哼鸣有了模糊的旋律线。恩恩的心猛地一跳——这旋律她从未听过,不是月凡发布过的任何一首歌!它不像《想要的你》那样带着温柔的憧憬,也不像他另一首歌《逆流》那样充满棱角的抗争。这旋律……是下沉的,带着一种深水般的滞重感,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从冰冷的河底艰难地向上浮起,却又被无形的重压拖拽着。
那不成形的旋律里,挣扎着挤出几个破碎的词句:
“拾音器……收不到真心……”
“麦克风……唱不出姓名……”
“剧本里的对白……好轻……”
“我的歌……沉在哪里……”
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像是绷紧到极致的琴弦,下一秒就要断裂。他似乎在极力控制着呼吸,肩膀在宽大的卫衣下微微起伏。那压抑着的、带着哽咽边缘的歌声,在空旷冰冷的厂区夜色里,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清晰地穿透了寂静,像一根冰冷的针,直直扎进恩恩的耳膜,然后狠狠刺进她的心底。
恩恩捂住嘴,屏住呼吸,眼眶瞬间就热了。这不是直播镜头前那个笑容灿烂、宣布转型的月凡。这才是被层层伪装包裹住的、真实的他。那个在商业化的铁蹄下,被逼迫着暂时掩埋起自己最珍视之物的灵魂。他声音里的苦涩、不甘和那份近乎绝望的坚持,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下意识地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手指因为寒冷和激动而微微发抖。她点开视频功能,将手机小心翼翼地、尽可能近地对准那个在昏暗中蜷缩着唱歌的身影。屏幕在黑暗中幽幽亮着,红色的录视频的标识像一颗微弱跳动的心脏。
月凡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察觉。他反复哼唱着那几句破碎的歌词,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哑,最后只剩下气声和无法成调的哽咽,彻底消失在寒冷的夜风里。他猛地将头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抽动了几下。
红点还在跳动。恩恩却按下了停止键。够了。这颤抖的、不成调的、饱含血泪的歌声,已经足够。她收起手机,没有惊动他,只是默默地看着那个在巨大阴影下蜷缩成一团的单薄身影,看了很久很久。直到他缓缓站起身,像耗尽了所有力气,拖着沉重的步子,重新推开那扇厚重的消防门,消失在片场的光影交界处。
恩恩才从冰冷的角落里站起来,双腿早已麻木。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铁门,转身,脚步坚定地走进了沉沉的夜色里。心里那点迷茫和无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灼热的冲动——她要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