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与眠的笔尖终于落下,在记录本上划下清晰的墨迹:【主体人格:何媛 – 崩溃状态,创伤闪回(车祸现场细节),强烈自责自罪感,自残冲动明显】。停顿了一下,在下方另起一行:【切换 – 廖家辉人格出现。表现:情绪显著平复,主动言语增多,语调上扬,试图营造积极氛围,回避核心创伤话题。功能:保护/安慰。稳定性评估:脆弱(切换由极端痛苦触发)】。
“有你在,很好。” 许与眠给予了一个肯定的回应,目光却并未离开记录本上那些冰冷的描述。“廖家辉,何媛需要休息。你能帮她记住,阿军的事,是意外吗?”
“当然能!” 廖家辉立刻接口,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会一直告诉她,一直一直说!她不是一个人!我会…” 她(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刚才强撑起来的那股“阳光”劲头似乎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泄露出一点迷茫和不确定,眼神也飘忽了一瞬,“…我会保护她…直到…直到她好起来…”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
窗外,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汽车鸣笛,穿透了窗帘的阻隔。廖家辉像是被这声音惊扰了,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许与眠合上记录本,金属搭扣发出轻微的“咔哒”一声。这个声音似乎也标志着这次诊疗的尾声。她看着眼前这个努力维持着“阳光”表象的年轻女子,或者说,她身体里那个名为廖家辉的、在绝望中诞生的守护者。
“时间差不多了,何媛。” 许与眠用的是何媛的名字,这是一种微妙的提醒,提醒着主体人格的存在。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动作轻柔地拉开了厚重的丝绒窗帘的一角。下午四点的阳光,依旧带着灼人的热度,如同熔化的黄金,瞬间泼洒进来,在深色的地毯上切割出一块耀眼的光斑,空气中的微尘在光柱里狂乱地飞舞。
光线刺入眼帘的刹那,沙发上的人明显瑟缩了一下。廖家辉脸上那强撑的笑容瞬间凝固,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光亮烫伤了。她(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眼前,指缝间露出的皮肤在阳光下苍白得近乎虚幻。阳光似乎并没有带来温暖,反而像一层冰冷的外壳,让她(他)努力维持的“阳光”伪装显得更加脆弱和格格不入。
“车…车应该快来了吧?” 廖家辉的声音有些发紧,眼神飘忽地避开那束光,也避开了许与眠平静的注视,重新落回自己紧攥在一起的双手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许与眠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楼下诊所入口处的临时停车区。那里通常只停着一辆来接何媛的车——一辆款式老旧的黑色奔驰E级。像一只沉默而疲惫的黑色甲虫,日复一日地守在那里。驾驶座的车窗通常降下一半,露出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的中年男人侧影,头发稀疏,眼神有些浑浊,带着一种职业司机特有的、近乎麻木的耐心。他姓陈,是何家用了很多年的司机,沉默寡言,除了必要的确认接送时间地点,几乎不与许与眠或何媛有任何多余的交流。他的存在,如同那辆老奔驰一样,是这绝望循环里一个沉闷而固定的背景板。
然而今天,那片空地上,没有熟悉的黑色甲虫。
许与眠的目光在空荡荡的车位上停留了两秒,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种极其轻微的、属于职业敏感性的警惕,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微澜。何媛的接送从未有过变动,陈师傅的时间观念精准得如同钟表。
就在这时,引擎低沉而富有质感的咆哮声由远及近,带着蓄势待发的力量感。一辆车流畅地滑入视野,精准地停在了诊所门前那个空着的车位上。
不是那辆老旧的奔驰。
是一辆 Cayenne Turbo GT。深邃的、几乎能吞噬光线的黑色车身在午后的阳光下流淌着昂贵而冷峻的光泽,巨大的轮毂造型犀利,宽大的轮胎稳稳地抓着地面,无声地宣示着澎湃的动力和与何家那辆老奔驰截然不同的阶层。它像一个不速之客,突兀地闯入了这个沉闷的剧本。
驾驶座的车窗缓缓降下。
许与眠的目光下意识地聚焦过去。首先看到的,是一只搭在深色方向盘边缘的手。
那只手。
修长,骨节分明,皮肤是健康的浅麦色,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手腕处露出一截挺括的、质地精良的白色衬衫袖口,扣着一枚样式简约却质感厚重的铂金袖扣。袖口之下,突出的腕骨线条清晰有力。没有手表,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一种干净利落的、属于年轻男性的力量感。那只手随意地搭在那里,姿态松弛,却隐隐透出一种掌控力。
仅凭这只手,许与眠几乎可以断定,驾驶座上的,绝不是一个中年男人。那是一种属于年轻人的、未经生活过度磨损的体态特征,以及那身显然价值不菲、剪裁考究的西装的质感。
她的视线本能地上移,想要看清那张脸。但车窗降下的高度恰到好处,只能看到对方一小部分侧脸轮廓——线条利落的下颌线,紧抿着、显得有些冷硬的薄唇。再往上,就被深色的车窗玻璃边缘和车内阴影无情地挡住了。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将窥探的目光隔绝在外。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像细小的冰凌,顺着许与眠的脊椎悄然爬升。这变化来得太突然,太不合常理。
“媛媛,” 许与眠转过身,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却锐利地扫过沙发上的何媛,“车来了。
何媛——此刻主导的显然是廖家辉——闻声抬起头,脸上还残留着刚才被阳光刺痛的不适和一丝茫然。她(他)的目光也下意识地投向窗外,当视线触及楼下那辆散发着强大存在感的黑色卡宴时,她(他)的身体明显僵住了。
廖家辉脸上那点强撑的“阳光”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巨大震惊、茫然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奇异光彩的表情。她(他)的瞳孔在阳光下微微收缩,死死地盯着那辆车,尤其是那只搭在方向盘上的、年轻男人的手。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连衣裙的布料,指节因用力而更加苍白。
那眼神,复杂得让许与眠心头一沉。那里面有陌生,有惊疑,但绝不仅仅是单纯的“不认识”。仿佛看到了某种意料之外、却又在潜意识深处隐隐期待过的东西,一种巨大的冲击让她(他)短暂地失去了反应能力。
“是…是谁?” 廖家辉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明显的颤抖,眼神依旧死死地钉在楼下,“陈…陈叔呢?”
“不清楚。” 许与眠简短地回答,目光没有离开何媛的脸,捕捉着她(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下去就知道了。”
廖家辉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动作带着一种仓促的慌乱。她(他)没有再看许与眠,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脚步虚浮,仿佛急于逃离这个房间,又像是被楼下那辆车和那只手施了某种无法抗拒的召唤咒语。
许与眠立刻跟上。高跟鞋踩在走廊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回响,敲打在异常安静的空气里。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穿过会所明亮却空旷的接待区。前台护士抬起头,投来一个带着询问的眼神,许与眠只是微微颔首,脚步未停。玻璃门自动向两侧滑开,七月的热浪夹杂着城市特有的喧嚣尾气和尘土气息,瞬间扑面而来,与室内恒温的洁净空气形成强烈反差。
廖家辉(何媛)几乎是冲下最后两级台阶,站在了人行道的边缘,离那辆低吼着怠速声的黑色卡宴只有几步之遥。引擎盖下传来低沉而稳定的震动,空气因为这热源而微微扭曲。
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了。
一个年轻男人利落地跨步下车。身高目测超过一米八五,身形挺拔瘦削,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双排扣西装,面料挺括,在阳光下泛着高级的哑光。内里的白色衬衫领口扣得一丝不苟,系着一条颜色极深的藏蓝色领带。他看起来顶多二十五六岁,面容英俊得近乎锐利——鼻梁高挺,眉骨深刻,下颌线条如刀削般清晰。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孔颜色很深,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此刻落在几步之外的何媛身上,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淡漠的疏离感,没有丝毫笑意或温度。
他随手关上车门,“砰”的一声轻响,在这安静的对峙中显得格外清晰。然后,他朝何媛的方向伸出了手。
正是许与眠在楼上看到的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手腕上那枚铂金袖扣在阳光下一闪。
他的动作自然流畅,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掌控感,仿佛只是来接一个放学的小孩。
“媛媛,” 他的声音响起,音质是悦耳的低沉,语调却平直得像一条没有起伏的线,却带着丝毫的亲昵,“家辉哥哥来接你回家了。”
“家辉…哥哥?”
这四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许与眠的耳膜!她的大脑在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职业冷静和理性分析都在这一刻被冻结、粉碎!
廖家辉!何媛分裂出的那个保护者人格的名字!它只存在于何媛的精神世界,只存在于那些支离破碎的呓语和许与眠厚厚的病历记录里!它是一个纯粹的精神符号,一个绝望心灵构筑的虚拟避风港!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从一个活生生的、站在阳光下的陌生男人口中说出来?而且是以“家辉哥哥”这样具象化、人格化的称谓?
寒意,真正的寒意,瞬间从许与眠的脚底窜起,沿着脊椎疯狂蔓延,让她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她猛地看向何媛!
“许医生,我是何媛的哥哥,秦远之,今天刚好公司有空,我来接她回家!”公式化的问候让许与眠措手不及。
“不好意思秦先生,按会所要求,我还是要与何媛的监护人确认下,麻烦稍等。”许与眠示意助手蒋迟。
何媛站在那里,像一尊被瞬间抽走了灵魂的雕像。廖家辉人格带来的那点强装的镇定和阳光早已荡然无存。
似乎一句家辉哥哥让何媛惊醒,她看着秦远之艰难地发出声音:“二哥,你回国了么?”
蒋迟的突然出现打断了对话,他在许与眠耳语几句后,公式化的微笑。
“看来已经确认好身份了,许医生,我这边就带小妹先回去了,下次复诊再见!”秦远之礼貌的说。
年轻男人拉开车门扶何媛坐好,并细心的系好安全带。他进入驾驶座没有再看车窗外一眼,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引擎发出一声低沉有力的咆哮,强大的扭矩瞬间爆发,沉重的黑色卡宴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向前窜出!
黑色的车影汇入车流,只留下一个迅速缩小的、充满压迫感的轮廓,和空气里尚未散尽的、混合着昂贵皮革、汽油与尘土的味道。
许与眠回到办公室,在宽大的实木办公桌前坐下。厚厚一沓装订整齐的病历就放在桌面的文件架上。目光如同探照灯,扫过一行行记录、一段段何媛或廖家辉人格的叙述碎片。
【…主体描述:感到极度孤独绝望时,会听到一个温暖的声音安慰她,自称“廖家辉”…】
【…廖家辉人格自述:我是来保护媛媛的,我是她的阳光,她的盾牌…】
【…何媛在深度放松状态下提及:廖家辉就像一道光,看不见摸不着,但一直在她心里陪着她…】
【…廖家辉人格强调:我不是真的‘人’,我是媛媛的一部分,是她的勇气…】
【…光军的存在:他是真实存在的,却因意外死亡,他是媛媛崩溃前的光,是她的快乐来源…】
而今天来的哥哥又在何媛生活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