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黑色的轿车准时停在老宅门口。何媛拖着比来时更沉重的行李箱,里面除了衣物,最深处,妥帖地放着那一小袋咖啡豆和阿军的纸条。外公站在门口,眼神里满是心疼和不舍。何媛的目光越过外公的肩膀,急切地在庭院里搜寻。
阿军站在那片向日葵苗圃旁,手里还拿着浇水的长柄勺。几天不见,那些小苗似乎又蹿高了一截,叶片在晨光中舒展着。他穿着干净的旧衬衫,没有像往常一样赤脚,脚上是一双刷洗得发白的旧球鞋。看到何媛出来,他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显得有些勉强,琥珀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清晰的失落。
“媛媛小姐……”他接过何媛的箱子,声音有些闷闷的。
何媛看着他,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句低低的:“阿军哥……向日葵……”
“放心!”阿军立刻挺直了背,语气努力恢复往常的爽朗,指着那片绿油油的苗圃,“有我呢!保证你看它们开花,开得又大又圆,金灿灿的!”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何媛苍白的脸上,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你……等你回来。”
司机毕恭毕敬的下车帮何媛放好行李箱,打开了车门。
何媛用力点了点头,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片在晨光中生机勃勃的向日葵苗,又看了一眼阿军努力微笑的脸,仿佛要把这画面刻进脑子里。她转身,走向那辆黑色囚笼般的轿车。车门打开,隔绝了外面清新的空气和草木的气息。
车子发动,缓缓驶离。何媛忍不住扒着车窗,用力向后望去。外公的身影在门口越来越小。阿军依然站在原地,手里提着长柄勺,望着车子离开的方向。晨曦勾勒出他瘦削却挺拔的轮廓,像庭院里一棵沉默而坚韧的年轻树木。他抬起手,用力地挥了挥。何媛也用力地挥手,直到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爬满常青藤的黑漆大门后,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她收回手,坐正身体,掌心仿佛还残留着挥别时的空气振动。车厢里弥漫着真皮座椅和车载香氛的冰冷气味。她把手伸进行李箱深处,紧紧握住那个装着咖啡豆的粗糙小布袋。那坚硬的豆子硌着她的掌心,带着遥远庭院里阳光和泥土的温度,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锚点。
车子汇入城市的车流,窗外的景象变得熟悉而压抑。何媛闭上眼,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阿军那句带着阳光味道的承诺:
“等你回来。”
—
何媛感觉自己像被硬生生塞进了一个高速运转的冰冷齿轮里。演讲班,这个汇聚了全市顶尖“未来之星”的地方,连空气都带着硝烟味。教室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冷气开得十足,却驱不散那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竞争压力。每一个座位上都仿佛坐着一个小何媛,眼神专注得近乎偏执,笔尖在演算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如同蚕食桑叶,无声却密集地啃噬着人的神经。
日子被切割成精确的碎片。清晨六点,冰冷的闹钟准时将她刺醒。洗漱,下楼,面无表情地穿过大厅里忙碌的佣人。七点,坐在演讲班教室里,听讲台上戴着厚厚眼镜的老师用抑扬顿挫的声音讲述者英国的某段历史。课间,周围是同学们压低声音讨论造句的嗡嗡声,或是炫耀着又写出了什么旷世演讲稿。何媛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笔尖在纸上移动,却常常不知写下的究竟是什么。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提线木偶,灵魂被抽离,只剩下麻木的躯壳在按指令行动。
午餐在演讲班统一提供的餐厅解决,营养配比精确,味道却寡淡得如同嚼蜡。下午是更密集的点对点诵读。傍晚,回到那个空旷冰冷的家,巨大的落地窗映出她孤零零的身影。她打开灯,惨白的光线照亮每一个角落,也照得她心底一片荒芜。她拿出写了一半的演讲稿,试图集中精神。然而,那些娟娟字迹,在她眼前扭曲、模糊,最终幻化成一片模糊的金色——是向日葵田里摇曳的光斑,是阿军赤脚踩在泥土上时脚踝沾着的泥点,是他提起银壶冲煮咖啡时手腕稳定的弧度……
她烦躁地丢开笔,走到窗边。城市的霓虹彻夜不息,汇成一条条流动的光河,却照不进她心底的角落。楼下街道上,偶尔有车灯划过,像转瞬即逝的流星。她很想念外公家院子里浓得化不开的草木气息,想念泥土被太阳晒过的暖烘烘的味道,想念咖啡豆在炉火上哔剥作响时散发的焦香,想念那只大花猫慵懒的呼噜声……想念那个总能在她无所适从时,带着一身阳光和泥土气息出现的爽朗笑声。
手机就放在书桌上,屏幕漆黑。她无数次想拿起来,拨通外公家的电话,听听那个熟悉的声音,哪怕只是几句问候。指尖无数次悬停在冰冷的屏幕上,却终究没有落下。母亲无形的目光似乎无处不在,穿透时间和空间,冷冷地注视着她。她甚至能想象出母亲知道她“浪费时间”联系外公时,那失望而冰冷的眼神。那眼神比任何责骂都更具威力。
她最终只是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那个小小的布袋。解开系绳,深褐色的咖啡豆滚落在她掌心,坚硬、饱满,带着沉睡的香气。她把一颗豆子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棱角硌着柔软的掌心,带来一丝细微却真实的痛感。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从那残留的、微弱的焦香中,捕捉一丝南方的阳光和那个少年琥珀色眼瞳里的温度。
“等你回来。”
阿军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如同遥远的回响。
何媛把头埋进臂弯里,肩膀无声地耸动。房间里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像一个巨大而空洞的叹息,吞噬了她所有的脆弱和思念。那袋咖啡豆被她重新小心地系好,放回抽屉深处,连同她刚刚萌芽就被迫掐断的夏天。
一周的时间,在无边无际的沉默中缓慢爬行,像一条冰冷粘腻的蛇。何媛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休止的、公式化的生活榨干了。这天晚上,她刚从一场令人精疲力竭的阶段性测验中解脱出来,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家中。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辉煌,却照不亮她心底的灰暗。
手机在书桌上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的是外公家的座机号码。
何媛的心猛地一跳,一丝微弱却真切的暖流瞬间涌了上来。她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手指因为急切而有些颤抖,迅速按下了接听键。
“外公?”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和期待。
然而,听筒里传来的,却不是外公苍老而慈祥的声音。而是一个陌生的、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女声,急促而慌乱,背景音里似乎还有压抑的哭泣声。
“是……是何媛小姐吗?”那声音颤抖着。
“我是。你是?”何媛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
“我……我是隔壁张婶啊……老东家……老东家他……”电话那头的声音哽咽了,断断续续,语无伦次,“他……他刚才接了个电话……好像是……是交警队打来的……说阿军……阿军那孩子……”
“阿军怎么了?”何媛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破房间内的寂静,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肋骨生疼。
“阿军……阿军他……”张婶的声音被巨大的悲痛撕裂,“出车祸了!就在镇子外面那个大拐弯……开摩托……跟一辆大货车撞了!人……人当场就……就没了啊!”
轰——
仿佛一个惊雷在何媛的头顶炸开!手机从她瞬间失去所有力气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屏幕碎裂的纹路像一张狰狞的网,瞬间蔓延开。
“没了……没了……”张婶带着哭腔的、断断续续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液,从碎裂的手机听筒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钻进何媛的耳朵,冻结了她的血液,“就在今天下午……天杀的拐弯……那货车司机……好像是姓官?……老东家一听……直接就厥过去了……现在还没醒……家里乱成一锅粥了……”
后面的话,何媛一个字也听不清了。世界在她眼前旋转、崩塌、碎裂。巨大的耳鸣声如同尖锐的汽笛,疯狂地冲击着她的耳膜,盖过了一切声音。她眼前发黑,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落地窗上。玻璃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衫,瞬间刺入骨髓。
阿军……那个在向日葵苗圃旁笑着说“等你回来”的阿军……那个赤着脚、裤腿卷得高高的阿军……那个冲咖啡时眼神专注得像在雕琢艺术品的阿军……那个有着琥珀色温暖眼瞳的阿军……
没了?
这个词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她脑海里反复切割、搅动。怎么可能?那个充满生命力、像阳光一样热烈存在的少年,怎么会……怎么会像水汽一样,说消失就消失了?车祸?大拐弯?姓官的司机?这些冰冷的词汇组合在一起,构成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残忍得令人窒息的结局。
她靠着冰冷的玻璃,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最终瘫坐在地板上。碎裂的手机就在脚边,屏幕的微光映着她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的脸。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空洞地放大着,映着窗外扭曲流动的霓虹灯光,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没有眼泪,没有尖叫,只有一种彻底的、冻结灵魂的冰冷和死寂,从心脏最深处蔓延开来,迅速冻结了四肢百骸。
家里死一般的寂静。中央空调的嗡鸣消失了,窗外的车流声消失了,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那巨大的、无声的爆炸吞噬了。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尊被遗弃在寒冬旷野里的石像。只有身体深处,那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如同地震后废墟下残存的余震,证明着这具躯壳里,还有一丝被碾碎的、名为“何媛”的意识在绝望地抽搐。
碎裂的手机屏幕上,那串来自外公家的号码,如同一个冰冷的、嘲笑着她的墓志铭。
“媛媛!” 许与眠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阻断力量,瞬间穿透了粘稠的空气。
何媛从困顿中醒来,“他…他好痛…” 何媛的声音闷在头发里,带着浓重的鼻音,破碎得不成句子,“车…撞过来的声音…骨头…骨头碎掉的声音…我听见了…许医生,我每天晚上…都听见…”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那双空洞得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眼睛里汹涌而出。那里面没有光,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冰冷的漆黑,盛满了无法消解的恐惧和刻骨的痛苦。
“阿军…阿军他在喊我…喊我‘媛媛小姐’…” 她大口喘着气,指甲无意识地再次掐向自己的手臂,仿佛只有肉体的疼痛才能暂时压过那撕心裂肺的幻听,“他好痛…他一个人在那里…好黑…好冷…,他本应该活在阳光下”
就在她的情绪即将彻底崩溃,身体因剧烈的抽泣而蜷缩得更紧,指甲深深陷进自己小臂皮肤,几乎要掐出血痕时,一个微妙的停顿出现了。
她紧绷的肩线,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瞬。那是一种难以察觉的、由内而外的卸力。紧接着,她抬起手,用衣袖胡乱地擦去脸上的泪水,动作带着一种与之前崩溃状态截然不同的、略显粗鲁的利落感。再抬起头时,那双眼睛里的空洞和绝望如同被一层无形的薄雾覆盖、冲淡了。虽然还带着泪痕,但眼神里多了一种近乎执拗的、试图驱散阴霾的亮光,尽管那光亮显得如此刻意和不自然。
她的嘴角甚至向上扯动了一下,试图形成一个笑容的弧度,虽然僵硬得像戴了一张面具。
“许医生,” 她的声音变了。不再是之前那种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呜咽,而是清晰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点刻意拔高的、想要显得轻松的语调,“你又把她弄哭了,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回忆过去呢?。”
“你好,廖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