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疲惫如同沉重的铅衣裹挟着两人。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如同一个休止符,紧绷了七十二小时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虚脱。苏惟夏甚至没力气走回沙发,直接在冰凉的地板上蜷缩着昏睡过去。沈知行靠在椅背上,只来得及给老周发了一条“提案已发,查收”的微信,意识便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然而,风暴眼中心的平静,往往只是更大风暴的前奏。
刺耳的手机铃声如同钢针,狠狠扎进沈知行混沌的意识。他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眼前一片模糊的金星。摸索着抓到手机,屏幕上跳动着“老周”的名字,时间显示:上午十点一刻。他们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喂…”沈知行声音嘶哑干涩。
“知行!提案我看了!绝了!真他妈绝了!”老周的声音像打了鸡血,隔着听筒都能感受到他的兴奋,“思路、框架、细节、包装,无可挑剔!我敢说,项目那帮人只要眼睛不瞎,绝对会被震住!”
沈知行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官方那边…”
“正要跟你说这个!”老周的语气急转直下,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难以置信,“我刚跟管委会负责分包项目的陈副主任通完气,把你们提案的核心亮点吹了一遍,结果你猜怎么着?”
沈知行的心沉了下去:“有变故?”
“妈的!启明星那个Amy,不知道从哪儿听到了风声!就在半小时前,她代表启明星,抢在我们前面,向管委会提交了一份补充提案!”老周几乎是吼出来的,“提案名字就叫什么《西溪·拾遗》!操!听听这名字!跟你们的《寻迹》就差一个字!核心内容他妈的就是把你们‘挖掘在地小人物故事’、‘线上线下联动’、‘故事驿站’的壳子扒过去,套了个更花哨但更空洞的皮!还说什么他们资源雄厚,能邀请网红大V站台,搞什么‘百人故事征集’的噱头!狗屁!”
轰——!
沈知行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冲上头顶,驱散了所有睡意!抄袭!赤裸裸的、无耻的抄袭!而且是建立在抢夺苏惟夏心血基础上的二次掠夺!Amy和王总监的卑劣,再次刷新了下限!
“管委会那边态度呢?”沈知行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冷得像冰。
“陈副主任有点为难。”老周压着火气,“他个人明显更倾向我们这种扎实、有温度、能惠及原住民的方案。但是!启明星毕竟是总包商,有合同优势,而且他们提交在先,还打着‘完善总包方案’的名义!更操蛋的是,他们暗示如果我们独立分包出去,可能会影响总包项目的‘整体性’和‘协调性’!这他妈就是威胁!”
沈知行瞬间明白了对方的策略:利用总包合同的优势地位,以“整体性”为名,行打压、吞并甚至剽窃之实!既要堵死苏惟夏独立翻盘的路,又要将她的创意据为己有,变成他们政绩簿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陈副主任顶不住压力了?”沈知行问。
“他没明说,但话里话外是希望我们能…‘合作’。”老周的语气充满讽刺,“意思就是让我们把核心创意‘贡献’给启明星,由他们来主导落地,分我们一点汤喝!不然,这个分包项目可能就…黄了!”
最后两个字,像重锤砸在沈知行心上。黄了?意味着他们七十二小时不眠不休的心血,苏惟夏破釜沉舟的决绝,都将化为泡影!意味着Amy和王总监将再次踩着他们的尊严和成果,得意洋洋地登台领奖!
“不可能!”沈知行斩钉截铁,“绝对不可能‘合作’!这是底线!”
“我知道!我也咽不下这口气!”老周吼道,“但我们现在很被动!启明星卡着总包合同,官方多少要给他们面子。陈副主任虽然欣赏我们,但他位置敏感,不可能为了我们一个小分包项目去硬扛总包商,承担‘破坏合作’的风险!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我们能拿出让他们无法拒绝的、决定性的东西!证明我们方案的执行力和独特性,是启明星那种花架子绝对无法替代的!”老周喘了口气,“陈副主任松了个口子,给我们一个机会,但时间紧得吓人!”
“说!”
“三天!七十二小时!”老周报出一个令人窒息的时间,“他需要看到我们方案核心部分——也就是‘在地故事挖掘’和‘故事驿站’体验——的初步验证!他要看到真实的故事脚本样本,以及至少一个‘故事驿站’落地的可行性报告和初步合作意向书!要扎实!要有说服力!要能堵住启明星和所有质疑者的嘴!否则…这个分包机会,就彻底归启明星了!”
三天!又是七十二小时!沈知行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刚从一个七十二小时的地狱爬出来,立刻又要跳进另一个更凶险的炼狱!而且这次的目标,不是纸面上的完美提案,而是实打实的、能说服官方的初步落地验证!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干不干?!”老周在电话那头吼道,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
沈知行目光扫过地板上依旧沉睡、眉头紧蹙的苏惟夏。她的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三天前,她举着碎瓷片喊出“我敢”的画面犹在眼前。
“干!”沈知行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把陈副主任的邮箱和要求细节发我。三天后,见真章!”
挂了电话,沈知行走到苏惟夏身边,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惟夏,醒醒。”
苏惟夏艰难地睁开眼,眼神迷茫而疲惫:“怎么了…提案有问题?”
“提案很好。”沈知行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但我们的仗,才打了一半。现在,需要立刻进入第二阶段实战。时间,三天。”
当沈知行用最简洁、最冷酷的语言将老周带来的噩耗和新的“不可能任务”复述一遍后,苏惟夏眼中最后一丝睡意瞬间被愤怒和冰冷取代!她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贴身口袋里的瓷片碎片,冰凉的触感让她强行压下了翻涌的情绪。
“三天…验证故事和驿站…”她喃喃道,眼神却迅速聚焦,变得锐利如刀,“好,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在地记忆’,什么是他们永远偷不走的东西!”
破釜沉舟的火焰,再次点燃!
***
目标明确,时间紧迫。两人甚至来不及愤怒和沮丧,立刻投入新的战斗。公寓再次变成指挥中心,但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肃杀。
**第一关:故事堡垒——船爷的拒绝**
名单上优先级最高的“故事载体”,是西溪深处、摇了几十年橹的老船工——船爷。他的故事,关于西溪水道的变迁,关于摇橹技艺的传承,关于与这条河相依为命的深沉情感,是方案中“记忆守护者”的绝佳象征。
苏惟夏凭借之前活动执行积累的人脉,很快拿到了船爷小船坞的地址。下午,两人顶着烈日,乘着摇摇晃晃的水上公交,深入西溪腹地。
小船坞藏在芦苇荡深处,简陋却干净。船爷是个精瘦黝黑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汗衫,正坐在船头修补渔网。看到陌生人靠近,他只是抬了下眼皮,眼神浑浊而警惕。
“船爷您好,”苏惟夏尽量放柔声音,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我们是做西溪文化传播的,想跟您聊聊,听听您和这条河的故事,您看…”
“故事?”船爷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干涩,“没故事。摇船,吃饭,就这样。”他手中的梭子穿得飞快,拒绝的姿态不言而喻。
“船爷,我们不是做宣传,”沈知行上前一步,他的沉稳气质比苏惟夏更具说服力,“我们是想记录,记录像您这样真正了解西溪、守护西溪的人。您看这水道,这芦苇,几十年的变化都在您心里装着,这些记忆很珍贵…”
“珍贵?”船爷终于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和嘲讽,他指了指远处隐约可见的新开发的水上乐园轮廓,“再珍贵,抵得过那些轰轰响的机器?抵得过一张几百块的门票?”他低下头,继续补网,“走吧,我没什么好说的。别耽误我干活。”
第一次出击,遭遇了冰冷的闭门羹。苏惟夏的心沉了下去。船爷的态度,代表了许多原住民对所谓“文化开发”的冷漠甚至敌意——他们见过太多打着文化旗号、最终却破坏他们生活、挤压他们空间的商业行为。
“怎么办?”回程的船上,苏惟夏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声音带着挫败。
沈知行沉默地看着船爷孤舟远去的背影,镜片后的目光深邃:“他的抗拒,本身就是故事的一部分。他守护的不仅是技艺,更是一种正在被侵蚀的生活方式。我们需要更深入,找到那把能打开他心门的钥匙。”
**第二关:资金断流——冰冷的现实**
故事受挫的同时,另一个更冰冷的现实砸了过来——资金。
“故事驿站”的初步落地,哪怕只是最小化验证,也需要启动资金。沈知行联系了老周介绍的几位对文旅项目感兴趣的小投资人。视频会议中,苏惟夏强打精神,用提炼过的核心思路和数据激情路演。
然而,反馈却如一盆盆冷水:
“思路不错,但三天就要初步验证?太仓促了!风险不可控!”
“你们现在连一个核心故事都没敲定,一个驿站合作都没谈妥,空口白牙就要钱?”
“启明星现在是总包商,你们跟他们硬碰硬,就算验证成功了,后续落地能顺利吗?政策风险太大!”
“抱歉,我们还是更看好有平台背书的成熟项目…”
连续几个电话,得到的都是婉拒或观望。银行方面,由于苏惟夏刚失业,沈知行作为自由职业者收入不稳定,加上项目本身处于极早期,贷款申请更是直接被驳回。
“妈的!”一向冷静的沈知行在又一次被拒后,忍不住低咒一声,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再好的创意,没有启动资金,连最基础的“故事驿站”茶摊的物料成本都覆盖不了!
苏惟夏看着沈知行少见的失态,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中压抑的焦躁,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难道,真的要被这冰冷的现实扼杀在摇篮里?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口袋里的瓷片碎片,锋利的边缘刺痛了掌心。父亲期望的“自由翱翔”,难道注定要折戟沉沙?
“还有一个办法。”沈知行忽然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什么?”
“抵押。”沈知行吐出两个字,目光投向工作台旁那个装着专业设备的黑色防潮箱,“我的设备。镜头、机身、无人机…够抵押一笔短期高息贷款。”
苏惟夏倒吸一口冷气:“不行!那是你吃饭的家伙!”她深知那些设备对沈知行的意义,那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他观察世界的眼睛!
“吃饭的家伙,只有在创造价值的时候才有意义。”沈知行的语气异常平静,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如果这次败了,留着它们也只是提醒我失败的耻辱。如果成了,它们很快就能赎回来。”他看着她,眼神灼灼,“你敢不敢赌这一把?”
“我…”苏惟夏看着沈知行眼中那份为了她的梦想不惜押上自己根基的决绝,巨大的震撼和汹涌的暖流瞬间淹没了她。她重重地点头,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赌!”
**第三关:后院失火——阿婆的动摇**
就在沈知行联系地下金融渠道(时间紧迫,正规银行流程来不及),咬牙准备抵押设备换取那笔救命的高息贷款时,苏惟夏那边也传来了坏消息。
她好不容易通过层层关系,联系上了名单上第二位核心人物——做定胜糕的阿婆。阿婆在西溪一个小村落开了几十年糕饼铺,手艺精湛,故事也动人。之前电话沟通时,阿婆听说有人愿意记录她做糕的故事,还愿意让更多人品尝她的手艺,显得很感兴趣。
然而,当苏惟夏带着初步的合作意向书,兴冲冲地再次赶到阿婆的小店时,迎接她的却是阿婆躲闪的眼神和支支吾吾的推脱。
“阿婆,您看这个合作模式,您只需要提供场地和手艺,物料成本我们承担,销售分成您拿大头…”苏惟夏耐心解释。
“姑娘啊…”阿婆搓着手,满脸为难,“不是阿婆不想帮你…是…是前两天,有个什么大公司的人,也来找过我了…”
苏惟夏的心猛地一沉:“大公司?启明星?”
“好像是叫这个名儿…”阿婆点点头,“他们说,他们是政府指定的大公司,搞什么大项目。也要搞什么‘美食体验’,点名要我的定胜糕。还说…还说如果我跟他们合作,以后我的铺子就是‘官方指定体验点’,生意肯定好得不得了。要是跟别人合作…他们话里话外…好像不太好…”
威胁!又是赤裸裸的威胁!利用总包商的官方身份和资源优势,直接对最基层的合作者进行恐吓和资源抢夺!Amy和王总监的手段,卑劣得令人发指!
苏惟夏看着阿婆惶恐不安的神情,看着她经营了一辈子、虽然简陋却充满烟火气的小铺子,一股强烈的愤怒和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她不能逼迫阿婆,更不能让阿婆因为帮她而惹上麻烦。
“阿婆,我明白了。”苏惟夏强压下翻腾的情绪,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您别为难。谢谢您愿意告诉我这些。合作的事…我们再想办法。”她将带来的小礼物(一盒沈知行买的点心)放在柜台上,转身离开了小店。
走出村落,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接连的挫折——船爷的拒绝、投资的碰壁、阿婆的动摇——像沉重的巨石,几乎要将她压垮。口袋里的瓷片碎片,此刻摸上去,只剩一片冰冷和绝望。
她走到河边,看着被夕阳染成金色的水面,泪水终于忍不住涌了出来。难道真的…无路可走了吗?父亲,我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沈知行。
“贷款搞定了,利息很高,但钱明天上午能到账。”他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沉稳,“船爷那边,我查到点东西。他有个儿子,十年前因为反对湿地过度开发,跟开发商起了冲突,后来离家出走,杳无音信。船爷的抗拒,可能根子在这里。”
苏惟夏握着手机,听着沈知行带来的消息,眼泪无声地滑落。贷款搞定了,这是绝境中的一丝曙光。船爷的故事有了新的线索,这是打开堡垒的可能。可是…阿婆那边…
“阿婆那边…被启明星威胁了,合作可能黄了。”她艰难地说出口。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苏惟夏能想象沈知行紧锁的眉头。
“知道了。”沈知行的声音依旧稳定,听不出太多情绪波动,“你先回来。饭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个一个打。船爷和阿婆,我来想办法。你现在的任务,是把故事脚本的框架和核心文案,在我抵押的设备被收走之前,给我打磨到无懈可击!”
他的话语,像黑暗中伸出的手,再次将她从绝望的边缘拉了回来。是啊,还没到放弃的时候!船爷的堡垒有了裂缝,阿婆的困境并非无解!沈知行抵押设备的决心,就是她绝不能辜负的信任!
苏惟夏抹掉眼泪,深吸一口气,夕阳的金光映亮了她重新燃起斗志的双眼:“好!我马上回来!文案今晚一定给你!”
她转身,朝着沈知行公寓的方向,大步走去。背影在夕阳下,被拉成一道纤细却无比倔强的剪影。
风暴正烈,暗礁密布,资金链如履薄冰,合作者摇摆不定。但星火未灭,孤舟仍在破浪前行。沈知行押上了他的“眼睛”,苏惟夏则要榨干自己最后一丝才华,用文字的锋芒,劈开这混沌的黑暗!
夜色降临,公寓的灯光再次成为这片风暴之海中,唯一倔强不灭的灯塔。两人都知道,最艰难的时刻尚未到来,真正的决战,就在这最后的三天两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