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愈发寒冷,北风卷着枯枝败叶,在秦府的青石阶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檐下冰棱如刀,森然垂刮,映着灰白的天光,仿佛随时会坠落伤人。
秦自清的病势,亦如这严冬般,一日重过一日。
起初他尚能倚在榻上,听府中管事汇报事务,偶尔咳嗽几声,摆摆手示意无碍。可不过三五日,他的嗓音便沙哑了,说话时气若游丝,每吐一字都似乎耗尽了全身力气。再后来,他连抬手都艰难,只能终日躺在锦被之下,瘦骨嶙峋的身躯几乎陷进床褥里,若不细看,几乎辨不出那里还躺着个人。
秦韬每日早晨都会去主院看望父亲,都被门外的下人以怕过给他病气为由,将他拦在外面。他只能跪在院外的石板上,隔着门,他听见父亲剧烈的咳嗽,听见大夫低声说着“肝气郁结,邪风入髓。”
十岁的秦霰总是趁着夜色溜进偏院,怀里揣着热乎乎的糕点。
“四哥,”她眨着大眼睛,把糕点塞进他手里,“你别难过,我相信你不是灾星。是个很好看的人,有许多管家小姐都夸四哥生的俊呢!”
秦韬每日的餐食都是白粥青菜,下人都对他避之不及。
他轻笑着揉了揉小妹的头发,喉咙发紧。
然而第二天,他就听说小妹被罚抄《女诫》一百遍,因为她“不懂规矩,擅自接近晦气之人。”
夜深人静时,秦韬独自爬上屋顶。他望着满天星斗,想起幼时父亲教他认星象的模样。
“那是北斗,主生死。”
“那是紫薇,象征帝王。”
如今,再无人与他共赏星河。
他抱膝而坐,把脸埋进臂弯里。
肩头落满月光,寒凉无比。
秦府内,原本精心修剪花木早已枯败,残枝在风中瑟瑟发抖,无人打理。在寒风中摇晃,投下斑驳的影子,形如鬼魅。
药炉日夜不熄,苦涩的气味弥漫了整个秦府,连廊下的鹦鹉都蔫了,不再学舌,只是缩在笼中,偶尔发出一两声低哑的呜咽。
老家院每日天不亮便亲自煎药,佝偻着背站在炉前,盯着药罐里的药出神,仿佛只要这药熬得够久,老爷就能好起来。
丫鬟们走路时都踮着脚尖,生怕惊扰了什么。她们私下交头接耳:“昨夜老爷又咳血了…”“嘘!别人夫人听见…”
小厮们不再嬉闹,个个面色凝重,欲言又止。
那一夜,大雪纷飞。
秦自清忽然清醒了,他屏退了伺候的下人,命老家院唤来秦韬。
秦韬踏入室内时,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药味和腐朽的气息。
他脚步猛的一滞,仿佛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
榻上的人形消瘦的几乎脱相,曾经威严如山的父亲——秦自清,如今只剩下一把嶙峋的瘦骨,裹在宽大的素白中衣里,呼吸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
“父亲…”秦韬喉头滚动,声音沙哑的不成调。
他几步抢到榻前,双膝重重砸在地面上,震的案几上的药碗微微晃动。手指死死攥住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仿佛这就能抓住什么,阻止那生命从指缝中流逝。
秦自清的眼皮微颤动,缓缓睁开。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如今混浊黯淡。却在看清秦韬的瞬间亮了。
“韬…儿…”干裂的唇间挤出两个字,气若游丝。
秦韬双目赤红,眼底血丝狰狞,泪水在眼眶中疯狂打转。他猛的俯下身,额头抵在父亲枯瘦的手背上,滚烫的体温灼的他心脏剧痛。
“您…怎么会…”他嗓音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生生撕扯出来的。
记忆里如山岳般巍然不动的父亲,如今竟虚弱至此。他恨不能以身代之,恨天道不公,恨自己无能为力。
秦自清的手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抬起,却终究无力。只能轻轻叹一声,气息微弱:“莫哭…男儿…有泪…不轻弹…秦府就…交付与你…”
可秦韬的眼泪,终究是砸了下来。滚烫的,砸在父亲手背上,洇开一片湿痕。
此时秦自清意识已经涣散,眼睛已不能辨清任何事物。口中喃喃道:“韬儿,…莫怕…”
话音未落,窗外风声骤厉,雪片拍打窗棂,簌簌如泣。
秦韬跪在榻前,一动不动。
直到父亲对呼吸彻底停止。
直到风雪淹没了一切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