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清晨,御书房檐角挂着的铜铃叮当作响。姜绾握着羊毫的手悬在《河防通典》上方,墨汁在“竹笼护岸”图示旁晕开小团,像极了她昨夜绣坏的第三片竹叶。
“姜女官可是在画朕的批语?”萧景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惊得她笔尖一颤,在宣纸上划出歪斜的竹枝。回头时,见他穿着月白常服,腰间别着的碎玉正随着步伐轻晃,与她袖中绣帕上的竹节纹暗合。
三日前从太庙归来,她便发现萧景珩批奏折时总在句尾画竹叶——与她绣帕上的歪扭竹枝如出一辙。此刻砚台边放着方素白锦帕,是她今晨特意带来的,帕角绣着半片没完工的翠竹,竹节处歪得像扭打的蚯蚓。
“陛下说笑了。”她低头擦拭砚台,指尖故意碰翻水滴,锦帕边缘顿时洇湿。萧景珩伸手接住将落的帕子,指腹触到绣线的粗粝,忽然轻笑出声:“爱卿这竹,倒像是被狂风吹折的。”
巳时三刻,姜绾随萧景珩查看新到的西域水文图。琉璃窗外,谢凛正与苏棠在太液池边争执,前者腰佩上挂着的,正是苏棠去年绣的歪扭药囊。她走神间,手中锦帕竟从袖口滑落,正巧落在萧景珩脚边。
“掉了。”他弯腰拾起,目光凝在帕面中央——那里绣着片勉强成型的竹叶,叶脉处被针脚扯得皱起,倒像只振翅的蝴蝶。姜绾慌忙去抢,却见他指尖划过帕角,忽然顿住:“这里缺个落款。”
话音未落,殿外忽有急报:“陛下,山东巡抚递来加急折!”萧景珩将帕子塞进袖中,转身时衣摆带起的风拂过她发烫的耳尖。姜绾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在姜府,父亲对着她的绣帕叹气:“你这竹,倒像极了陛下碎玉上的纹路。”
午后,六部尚书齐聚御书房。姜绾站在文架后,看着萧景珩手中的朱砂笔在奏折上落下,却不是惯常的“准”或“驳”,而是片歪扭的竹叶。
“陛下,这……”吏部尚书盯着“官员调任”折上的竹叶,喉结滚动。萧景珩头也不抬:“怎么,卿家觉得竹叶不如朱笔?”话落又画一片,这次竹节处多了个小点,像极了她绣帕上的败笔。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每道奏折的末尾都多了片竹叶。户部尚书看着“漕运拨款”折上的竹叶旁,竟用小楷写着“竹可作筏,渡民于水”,忽然想起几日前姜绾改“暴政”为“仁政”的场景——帝王的批语,分明是在借竹喻人。
未时末,萧景珩忽然甩袖起身:“明日随朕去紫竹苑,看新栽的湘妃竹。”经过姜绾时,袖中锦帕的边角轻轻擦过她掌心,帕面上似乎多了些纹路——是用朱砂描过的竹节,比她绣的工整百倍。
戌时初,姜绾在偏殿整理水文图,忽见王顺抱着堆绣绷进来:“陛下说,姜女官的竹……需要精进。”她翻开最上层的绷子,愣住——素白缎面上,用墨绿丝线绣着片挺拔的竹叶,叶脉间藏着极小的“珩”字,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这是……”她指尖轻触绣线,还带着些微暖意。王顺咳嗽一声:“陛下今晚召见了三位绣娘,说要学‘苍劲竹枝’的绣法。”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压抑的痛呼,某个绣娘的声音带着哭腔:“陛下,这针要从反面穿……”
姜绾再也忍不住,悄悄绕到御书房后窗。烛影里,萧景珩正捏着银针,眉头紧锁地盯着绷子,指尖已被扎出几个血点。绣绷上的竹叶歪歪扭扭,倒比她的绣工更差,却在右下角固执地绣着个“珩”字,笔画间全是血渍。
“陛下何苦……”她低喃。十年前在江南,他为了帮她刻水文图,也曾在破庙里磨坏三柄刻刀,如今贵为帝王,却为了她的绣帕,亲自学起了女儿家的针线。
亥时正,萧景珩捧着个锦盒走进偏殿。姜绾慌忙低头,却见他将盒子推至她面前:“朕绣的竹,比爱卿的如何?”
打开盒盖,三幅绣品整齐排列:第一幅是她遗落的素帕,帕角多了个极小的“珩”字,用金线绣成,在烛火下闪烁;第二幅是他初学的歪扭竹叶,针脚间渗着血渍;第三幅则是今日白天那幅工整的墨绿竹,竹叶边缘绣着行小楷:“竹有节,心无垢,如卿。”
“陛下……”她喉咙发紧,指尖抚过那行小楷。萧景珩忽然别过脸,耳尖通红:“不过是闲时消遣。”可案头摊开的《齐民要术》,正停在“种竹”那章,页脚用朱砂画着个小锦鲤,鱼嘴正咬住片竹叶——分明是他白日里看她整理水文图时,偷偷画的。
次日早朝,左相李崇贤捧着本奏折,浑身发颤:“陛下,这是臣昨日收到的八百里加急折!”萧景珩接过,见折面上用朱砂画着片竹叶,内里却弹劾姜绾“以绣帕惑主,乱了朝纲”。
“哦?”他挑眉,忽然从袖中取出姜绾的素帕,帕角“珩”字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李爱卿可知,此帕上的字,是朕亲自绣的?”殿中哗然,众臣望着帝王指尖的针孔,忽然想起近日奏折上的竹叶批语——原来那些竹,全是陛下对姜女官的……
“陛下万金之躯,怎可……”李崇贤话未说完,萧景珩已将帕子拍在御案上:“朕若连绣帕的自由都没有,谈何让百姓自由耕织?”他忽然看向姜绾,目光柔和:“姜爱卿,明日随朕去民间采买绣线,如何?”
姜绾福身时,看见谢凛在班列中憋笑,袖中露出半幅帕子,上面用金线绣着个歪扭的“谢”字——与萧景珩的“珩”字如出一辙。原来这深宫里的情愫,从来不是一人独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