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国公府。
朱漆大门,铜钉崭亮,门口两座石狮子雕得威武雄壮,比盐司衙门门口那对气派了不止十倍。
这才是大明朝最顶级的勋贵府邸。
朱夜站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
朱元璋跟在他身后,面色不太好看。
“站住!”
门口的护卫长刀一横,拦住了去路。
那护卫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兵,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划到下巴的刀疤,整个人透着一股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煞气。
“国公府重地,闲人免入。”
朱夜拱了拱手,不卑不亢。
“军爷,在下朱夜,特来拜谢凉国公。”
老兵上下打量着他,一身寻常布衣,不像是什么达官显贵。
“拜谢?”
“有拜帖吗?”
朱夜摇了摇头:“没有。”
“没有拜帖,你说见国公爷就见国公爷?”老兵的语气充满嘲讽,“你当这是菜市场?”
朱夜笑了笑。
“十年前,大同府外,大雪封路,我快饿死在路边。”
“是凉国公麾下的兵马路过,一位军爷给了我一个馒头。”
“我这条命,是凉国公给的。”
“今日前来,不为攀附,只为磕个头,还了这份恩情。”
站在一旁的朱元璋,也把这番话听得真真切切。
他看着朱夜的侧脸,心里的那股火气,不知怎么就消散了一些。
这小子,虽然嘴巴臭,但心性,似乎不坏。
那刀疤老兵沉默了许久。
“你等着。”
他转身进了府门。
没过多久,老兵又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
“我们国公爷今天乏了,不见外客。”
管家的话说得很客气。
朱夜也不纠缠。
他对着国公府的大门,撩起衣摆,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咚!咚!咚!
三个响头,磕得结结实实,额头都见了红。
“凉国公救命之恩,朱夜永世不忘!”
“今日一拜,了却心愿。”
“告辞!”
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转身就要走。
这一下,反倒让那管家和老兵都愣住了。
真就磕个头就走?
“等等!”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府门内传来。
朱夜脚步一顿。
只见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刚毅,身穿宝蓝常服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出来。
他龙行虎步,气势逼人。
正是大明开国第一将,凉国公,蓝玉。
蓝玉走到朱夜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小子,胆子不小。”
“你说你在大同府受过我麾下恩惠?”
朱夜点头:“是。”
“记得是哪支部队,哪个兵吗?”蓝玉又问。
朱夜摇头:“当时大雪,旗帜都看不清,只记得是您的兵马。那位军爷给了馒头就走了,没留姓名。”
蓝玉点了点头。
“进来吧。”
他转身朝府里走去。
朱夜对着朱元璋使了个眼色。
朱元璋压低了竹编的帽子,跟着蓝玉和朱夜走进了这座气势恢宏的国公府。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待客的花厅。
蓝玉在主位上坐下,自顾自地倒了杯茶。
“你叫朱夜?”
“是。”
“金陵城里那个卖米的商人?”
朱夜心里微微一动,没想到自己的名声都传到这种人物耳朵里了。
“国公爷谬赞,不过是些糊口的小买卖。”
蓝玉哼了一声:“咱不喜欢拐弯抹角。你本是农籍,为何自降身份,入了商籍?”
在大明,士农工商,等级分明。
农为国本,商为末流。
放弃农籍去做商人,在许多人看来,是自甘堕落。
朱元璋也坐在一旁,低着头,端起茶杯,耳朵却竖了起来。
他也想听听,这小子会怎么回答。
朱夜坦然一笑。
“回国公爷,因为当农民,挣不来钱。”
“我当农民,辛辛苦苦一年,风调雨顺,能让我一家老小吃饱穿暖。”
“可我若是个商人,我能赚更多的钱。”
“有了钱,我能开粥棚,让成百上千的灾民有口饭吃。”
“有了钱,我能修桥铺路,方便南来北往的客商。”
“国公爷,您说,是守着一亩三分地,只顾自家温饱的贡献大,还是让更多人活下去的贡献大?”
一番话,掷地有声。
蓝玉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
“说得比唱的好听。你赚了钱,真就拿去救济灾民了?”
“国公爷若是不信,可派人去城外几个流民聚集地打听打听。”朱夜语气平静,“我不敢说自己是活菩萨,但至少,我开的粥棚,用的米是能照出人影的,给灾民的药,也绝无半点掺假。”
蓝玉定定地看着他。
良久,他忽然笑了。
“好小子,有种!”
“咱就喜欢你这种有话直说的脾气!”
他站起身,走到朱夜面前。
“你这身板,这胆气,当个商人,可惜了。”
“有没有兴趣,来我军中效力?”
“咱保你一个出身,将来挣个封妻荫子,光宗耀祖,不比你当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强?”
朱夜深吸一口气,对着蓝玉深深一躬。
“多谢国公爷抬爱。”
“只是,晚辈不能答应。”
蓝玉眉头一皱:“为何?嫌咱给的前程不够?”
“不是。”朱夜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朱元璋,“晚辈刚刚才寻回失散多年的老父亲,为人子者,理应尽孝膝下,实在不愿远行从军,让我父担惊受怕。”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大明以孝治天下,孝道大过天。
蓝玉听到这个解释,脸上的不快顿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惋惜。
“也罢,孝字为先,是这个道理。”
“你小子,咱很欣赏。”
他拍了拍朱夜的肩膀,力道不小。
“以后在金陵城里,要是遇到什么摆不平的麻烦,尽管来找咱。”
“报咱蓝玉的名号,没人敢为难你。”
这是一个何等真诚的许诺。
朱夜的心里,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悲凉。
蓝玉案。
洪武二十六年,仅仅一年之后,眼前这个豪气干云的国公爷,就会被冠上谋反的罪名,剥皮实草,夷其三族。
一场大案,牵连一万五千余人,朝中武将勋贵,几乎被屠戮一空。
他许诺为自己摆平麻烦。
可他自己的麻烦,却是来自九天之上的帝王,谁又能为他摆平?
朱夜又想到了靖难之役。
朱允炆手握百万大军,却无将可用,只能派李景隆那样的草包挂帅,被朱棣打得落花流水。
为何无将可用?
因为能打的,能战的,都被他爷爷杀光了。
明朝的武将,就像是被圈养的猛虎。
需要你的时候,给你最好的草料,让你去撕碎敌人。
不需要你的时候,或者觉得你太过危险的时候,一碗毒药,一柄屠刀,就干脆利落地解决掉。
他们的功劳,守不住。
他们的命运,由不得自己。
一股憋屈的感觉,在朱夜胸中翻腾。
他看着蓝玉那张真诚的脸,看着这个即将走向毁灭却不自知的英雄。
他不能就这么走了。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给了他馒头恩情的源头,就这么走向悲剧。
朱夜压下心头的感慨,抬起头。
他决定了,不绕弯子了。
“国公爷。”
“您的一番好意,朱夜心领了。”
“其实今日前来,除了叩谢救命之恩外,还有一事。”
蓝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哦?什么事?”
朱夜一字一句,说的无比清晰。
“我想……劝一劝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