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萝斋的清晨,是被一种无言的沉重唤醒的。潮湿的霉气混着清冷的风,钻进肺腑,带来刺骨的寒意。
今日的李承乾早早起身,静静的坐在榻边,如同一尊失了魂的青玉雕像。
王德捧着那身浆洗得发白、几乎透明的青色素服,手指微颤,竟比当日接旨时还要惶恐。他只觉得,眼前这个废太子的面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惨白,仿佛所有血色都已随着那日的悲恸流尽了。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眸,黑得骇人,里面像是燃着一簇希望、却又是极度的悲伤。
“公子,时辰…到了。”王德的轻轻唤了一声。
李承乾眼神依旧没有聚焦,只缓缓抬起枯竹般的手臂。任由王德给他套上那一身素服。
李承乾消瘦得厉害,素服好似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更衬得他形销骨立,仿佛一阵稍大些的风就能将他吹折。而额角那道淡红色的痂痕,在苍白脸色的映衬下,格外刺目。
两名引路宦官如同鬼魅般准时出现在院门阴影里,声音平板无波,不带一丝人气:“庶人李承乾,奉旨,今日可前往永巷口行遥拜之礼。”
没有回应。李承乾只是借着王德的搀扶,将自己从榻上撑起。就这一个简单的起身,都牵扯着左腿的旧伤和连日来心力交瘁带来的虚脱,让他额角迅速渗出细密的冷汗。
李承乾缓缓向着永巷口走去,他的每一步都跛得惊心,左脚仿佛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踏在刀尖火炭之上,当身体的重量压上去时,能清晰看到他小腿不受控制的细微颤抖和瞬间咬紧的牙关。然而,他的脊背却绷得笔直,一种近乎残酷的意志力强行拖着这具濒临散架的病躯,向前一步一步的挪动。
宫道漫长,死寂无声。唯有跛足落地时轻微的“哒”声,和另一只脚拖沓的摩擦声,规律地敲击着冰冷的地砖,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沿途宫人皆如遇鬼祟,避之唯恐不及,那躲闪的目光中,惊惧之余,亦难免染上一丝对极致凄凉的悚然侧目。
越是靠近近永巷,空气中也越发凝滞,仿佛连风都带着呜咽的尾音。远处,千秋殿的飞檐在晨光中勾勒出沉默而悲伤的轮廓,那里停驻着他母亲最后的容颜。
永巷口到了。
依旧是那块打磨平整的青石板,冰冷,孤寂,像是一个被遗忘的祭坛。前方是深邃的永巷,两侧朱红高墙巍然耸立,隔绝出一个压抑而肃穆的空间。
“奉陛下口谕,庶人李承乾于此地行礼,一刻。”宦官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切割着凝重的空气。
“承乾….遵旨”,说罢,李承乾缓缓地、坚决地推开了王德搀扶的手。
他独自立于青石之前。晨风吹拂着他宽大的素袍,猎猎作响,更显得他身影单薄如纸。
他没有立刻跪拜,而是极力地、贪婪地仰起头,目光死死锁住千秋殿的方向。那目光似乎拥有了实质,要烧穿重重宫墙,落到那具冰冷的沉香木棺椁上。
他的喉咙里发出极其轻微的“咯咯”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碎裂了。
然后,他动了。
撩袍,屈膝。动作缓慢得如同陷入泥沼,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当他双膝终于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时,那一声闷响让周围所有人心头都是一揪。他猛地晃了一下,几乎扑倒在地,全靠双手死死撑住地面,指节因用力而瞬间泛白。粗粝的石子嵌入掌心,他却浑然不觉。
接着,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石面上。
此刻的永巷口很冷,比岭南的烟瘴之地更冷。冷得能冻彻人的骨头,乃至灵魂。只有青石板两侧的长明灯,像母亲当年未曾合上的、忧心忡忡的眼,沉默地注视着这个踉跄闯入的不速之客。
直到抵在青石板上的额头,再次流出一抹殷红,李承乾才缓缓抬头,他的脸很白,是一种失去了所有血气和希望的惨白,仿佛岭南的月光提前三十年照在了他的脸上。
眼泪从他那双曾经骄傲、偏执、如今只剩空洞的眸子里,“砸”出来的,一滴滴,混合着额角留下的血,落在地上,竟似有千斤重。他想笑,嘴角艰难地扯起一个弧度,却比哭更难看,更绝望。仿佛在嘲讽自己这一生,活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娘…”
这一个字,气若游丝,却重逾千钧。
“…儿…来看您了…”
他顿了顿,巨大的哽咽堵住了喉咙,“长安的风….好冷啊。但只有您这儿,孩儿才觉得…..像是回家了。”说到这儿,李承乾惨然一下:“虽然….孩儿这幅模样,怕是连母亲门前的石狮都要嫌弃了,儿子不配….再进母亲的门了….”
他的额头又重重抵在冰冷的地面上,仿佛想从那刺骨的寒意中寻求一丝清醒。
“娘,您用一辈子心血,为我铺就了一条通天坦途,替我挡下了所有明枪暗箭….是孩儿混账,是孩儿愚蠢….亲手,亲手把它烧成了灰,连带着把您和父皇的脸面,也烧得一干二净….”
他的肩膀,剧烈的抖动起来,压抑的哭声如果被母亲抛弃的小兽。
“娘,我一直以为我恨的是青雀的野心,恨的是父皇的偏心…..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恨的是那个躲在太子名号下、无能为力,只能用嚣张暴戾来掩饰懦弱的自己!我演了一场大戏,骗过了天下人,最后…..也骗疯了我自己!”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仿佛可以看见母亲那冰冷的牌位。
“娘,这东宫的位子,好重啊…..重得压断了承乾的脊梁,压歪了承乾的心。现在好了,没了….承乾…..轻松了…..但是,娘,你不在了,承乾的心空得…..让人发慌…..”
李承乾慢慢伸出颤抖的手,指尖隔着遥远的虚空,及其温柔的抚摸着灵位上的刻字,一如儿时抚摸母亲温暖的面庞。
“娘….我最后悔的…..不是兵败被囚,不是流放岭南….而是让您在天上看着,看着您最疼爱的儿子,曾经为之骄傲的儿子,曾经用命守护的儿子,变成….变成一个连他自己都唾弃的疯子…..一个被那至高无上的权欲迷了心智的疯子…..娘…..您….该有多难过….有….多失望啊…..”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尽的疲惫。
“岭南很远,听说那里没有长安的四季,只有永远的潮热和瘴气。娘,不用担心承乾,依照承乾现在的身体,怕是不能活着到岭南了…..承乾现在还活着,已经是不孝,已经让父亲被人说偏心了,承乾已经让娘、让父亲失望过、让娘跟父亲伤心过,可是,承乾不愿到现在,还让人在背后说娘…说父亲处事不公,因私废公……”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地、重重地,将额头磕向地面。
一声。
“孩儿不孝。”
两声。
“辜负娘亲教诲。”
三声。
“玷污父亲门楣宗族。”
三个头磕完,他的额头已然血流如注,让本就惨白的脸色,增添一丝病态的红。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维持着匍匐的姿势,久久不愿起身。
长明灯的火苗再次剧烈的摇曳起来,映照着李承乾匍匐在地、微微颤抖的身影,孤单的让人心碎。
王德早已转过身去,用袖子死死按着眼睛,肩膀微微抽动,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那两名引路宦官,冰封的脸上终于裂开巨大的缝隙,眼神中流露出震撼与唏嘘
,下意识地垂下了眼帘,不忍再看。连周围值守的侍卫,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握紧了手中的戟杆,指节微微发白。一种无声的同情与凛然,在这肃杀的永巷口悄然弥漫。
而在永巷口斜对面,那座不起眼的角楼二层。
明黄色的帷幔将空间隔绝,其内,空气却比外面更加凝固。
李世民负手而立,如同一尊瞬间风化了千年的石像。他的目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如同被钉死了一般,牢牢锁在远处那个跪伏于地、颤抖得如同风中残烛的身影上。
他来到这里,是带着帝王的审视与父亲最后的一丝疑虑。他想亲眼看看,这悲恸有几分真,几分假。
可他看到的,是什么?
那不是忏悔,不是表演,那是一场赤裸裸的、正在他眼前进行的…..凌迟。
是对一个儿子最后一点生机的残忍剥夺和公开处刑。
他看到那空荡袖管被风吹得紧贴在那嶙峋的臂骨上,看到那截苍白脆弱的脖颈仿佛一折就断,看到那具身体如何因为极致的痛苦而蜷缩、颤抖,却仍拼命地想将自己压得更低、更卑微,恨不能化作尘埃,渗入地底,去陪伴那黄土之下孤独的母亲。
那沉默的跪拜,那压抑到扭曲的颤抖,那痛到极致时才能发出的更令人心碎的破碎气音….像一把把烧红的钢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他作为父亲最柔软、最毫无防备的深处,然后疯狂搅动。
李世民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中死死攥紧,指甲早已刺破掌心,温热的粘腻感传来,却丝毫缓解不了心口那被撕裂般的剧痛。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变得灼热而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入了烧红的炭火。
一阵风,卷着那几乎消散在空气中的呢喃,幽灵般钻入窗隙:
“….娘亲….您慢些走….等等….等等承乾…..”
“…..桥头…..莫饮…..孟婆汤…..”
“…儿…儿怕…..您不认得….不认得承乾…”
轰——!
李世民的脑海彻底一片空白!祭文上的字句化作惊雷,在他颅内疯狂炸响!与眼前这惨绝人寰的景象彻底重叠!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后踉跄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一股根本无法抑制的、滚烫的酸意凶猛地冲垮了所有堤防,灼烧着他的眼眶,烫得他浑身都在发抖。他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绷紧如铁石,试图维持那摇摇欲坠的帝王威仪。
可是,两行滚烫的液体,终究冲决而出,从他紧闭的眼角疯狂涌落,迅速浸湿了浓密的胡须,在下颌汇聚成珠,然后一滴、一滴,砸落在身前冰冷的金砖上,晕开深色的、无声的痕迹。
他仿佛清晰地看见,观音婢就站在那跪伏的儿子身边,穿着一身素衣,面容哀戚至极,泪流满面,正用那双充满了无尽心痛与哀求的眼睛,苦苦地望着他!
所有的理性、所有的权衡、所有的帝王之术,在这一刻,被这无声的惊雷和眼前这炼狱般的景象,彻底劈得灰飞烟灭!他的心理防线,他所有的坚硬外壳,瞬间土崩瓦解,碎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酸楚、碾碎五脏六腑的愧疚,和一种几乎要将他彻底溺毙的、名为“父亲”的疼痛!
许久,李世民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向那令他肝肠寸断的画面。他的背影佝偻了一瞬,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与苍凉。他对身后如同影子般侍立的张内侍开口,声音沙哑破碎得完全变了调,像是被砂轮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颤音:
“传….传朕的话….”
“太医署!让王允德亲自去!用…..用朕私库那株…..三百年的老参!立刻!马上!”
“芷萝斋….地龙!即刻烧起地龙!要暖如春煦!炭….全部用瑞炭!不得有一丝烟火气!”
“衣物….用…..用皇后生前给朕做的那批云缎,还没上身的,全部改了,送去!要厚实,要暖和!”
说完,他猛地喘了口气,像是一条濒死的鱼,眼中骤然爆射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狠厉决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杀伐:
“今日!永巷口所有当值者!有一个算一个!给朕盯死了!谁敢将今日之事,向外吐露半个字…..无论何人…..立毙杖下!诛….诛三族!”
最后三个字,如同冬雷砸地,带着血腥的寒气,瞬间冻结了角楼内所有的空气。
张内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心脏几乎跳出胸腔,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声音发颤:“奴….奴婢遵旨!大家….息怒!保重龙体!”他连滚爬爬地退下,脚步虚浮,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陛下….这不是心软。这是心碎了。
而一直有眼线如同毒蛇般紧盯永巷口的李泰,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了最为详尽、如同亲眼所见的回报。
当听到“悲恸至呕血”、“呜咽声声泣血似唤母”、“陛下于角楼窥视后撞墙踉跄、泪落如雨”、“口谕动用三百年老参、地龙、瑞炭、云缎,并严令封口,泄密者立毙杖下、诛三族”时,李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站起身,却只觉得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竟直挺挺地向后跌坐回榻上!
“立毙……诛三族?”他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父亲。温文尔雅的面具彻底粉碎,只剩下无法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背叛后的、毒火攻心的嫉恨!
“好…..好一个孝感天地!好一个….呕血哭灵!”李泰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案几上,手背瞬间红肿起来,他却浑然不觉,眼中射出怨毒至极的寒光,声音像是从齿缝里嘶嘶挤出:“李承乾….你竟用这等自残手段…..将父皇逼至如此境地?!我….我与你….势不两立!”
一场极致压抑的灵前哭诉,无声,却比雷霆万钧更能摧垮人心。
帝心,已被彻底震动,乃至…..撕裂。
深宫之中的无形硝烟,因帝王这失态乃至疯狂的回护与杀戮禁令,骤然变成了泼洒着滚油的烈焰,冲天而起。
悬念,已不再是悬念。而是一场风暴的开端。李世民这番近乎失控的补偿与保护,将把这刚刚获得一丝喘息之机的废太子,再次推向何等凶险的浪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