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内,烛火通明,却依旧照不透此刻那压在心头的沉重阴霾。
下朝的李世民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坐在御案之后,殿宇空旷,唯有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显示他此刻的心情并不如表面上那般平静。
白日中朝堂之上那场关于“废太子移宫”的激烈争论,此刻仍在他脑中反复回响,嗡嗡作响,挥之不去。
韦挺、崔仁师等人“礼法为重、国体攸关”的铮铮之言,像一道道冰冷坚硬的铁箍,试图将他牢牢锁在龙椅之上,逼迫他做出最符合帝国利益、最无可指摘的冷酷决断。那些话语,逻辑严密,无懈可击,一遍遍在他理智的堤岸上冲刷。
可是,程咬金那声如同惊雷般的“不怕娘娘在天上看着心里难受吗?”;于志宁老泪纵横、几乎是以头抢地的哀求;魏徵那句沉甸甸的“恐伤圣德”;这三人的言论却像一双双从记忆深处伸出的、温热而颤抖的手,死死拽住他内心最柔软的那一处,让他无法彻底沉入那冰冷的帝王权术之海。
移出宫外?还是留在宫内?
此刻的李世民内心之中正不断天人交战,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殿内悬挂的唯一一幅人物画像。那是阎立本为长孙皇后绘制的半身像,画中的观音婢,身着常服,眉目温婉,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能包容万物又洞察人心的笑意。那是他最为熟悉、也最为眷恋的神情。
可如今,这笑意永远凝固了。
“观音婢…”李世民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沙哑得厉害,在这空寂的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又迅速被吞噬,“你若在…你会让朕如何做?你会眼睁睁看着承乾…看着我们的儿子,就那样被扔出宫去,自生自灭吗?”
画像上的女子自然不会回答,只是依旧用那双温柔依旧的眸子静静地望着他。
李世民的眼前却模糊起来。他仿佛又看到武德九年的那个夜晚,火光冲天,杀声震耳,她提着重剑,裙角沾血,背影单薄却挺得笔直,回头对他说“乾儿,莫怕,莫要堕了你父亲的威名…”
又仿佛看到病榻之前,她气息微弱,却仍强撑着精神,拉着他的手,眼中是化不开的忧虑与哀求:“陛下…臣妾…臣妾自知时日无多了,承乾他….终究是我们的长子啊….承乾的性子是拗了些,但是…但是…他的本性并不坏….都是….都是臣妾没教好…..臣妾….臣妾恳求….求陛下….日后无论如何….给他….给他留条活路….”
“活路….”回忆到这里,李世民猛地闭上眼,一股尖锐的痛楚狠狠攫住心脏,疼得他几乎弯下腰去。他抬手死死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因为太过用力,指节都开始稍稍泛白。
理性在他的脑海中告诉他:你李世民,是立志要做千古一帝的人!李承乾此子,留其在宫中,便是留一个祸患,一个不知何时会真正造反、一个让自己触景生情影响自己判断、让礼法官员诟病的隐患!移出宫去,择地圈禁,已是法外开恩,已是全了父子最后的情分,也是对朝野最好的交代!
但是,自己何曾忍心啊!不错,自己的确是帝王,的确是自古帝王无情,但..但自己先是一个父亲,后才是这人间的帝王啊…..!更何况…更何况那是观音婢用命换来的孩子!是观音婢在不惜用自己的命来守护的孩子!更是….他和观音婢的第一个孩子!他如今那般模样,油尽灯枯,挪出宫去,和直接赐死有何区别?自己方才丧妻,难道紧接着就要再亲手将儿子逼上绝路?那自己百年之后,有何面目去见观音婢?!
这两种两种力量在他胸中疯狂撕扯、冲撞,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开来。帝王的冷酷与父亲的慈爱,国家的体面与内心的私情,如同两股狂暴的洪流,将他卷在中间,进退维谷,痛苦不堪。
他的脸色逐渐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无处发泄的暴戾之气在体内横冲直撞。
猛地,他挥袖将御案上一只并未使用过的茶盏狠狠扫落在地!
“哐啷——!”
清脆的碎裂声骤然炸响,瓷片四溅。守在殿外的侍卫和内侍们吓得浑身一颤,将头埋得更低,大气也不敢出。
而恰巧就在这时,一阵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嬷嬷那惊慌失措的低低劝阻声。
“公主…公主您慢些…陛下此刻心情不好,您…”
“我要见父皇!我现在就要见父皇!”李明达带着哭腔的、倔强的声音穿透了沉重的殿门。
李世民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未退,厉声喝道:“外面何事喧哗?!”
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张内侍苍白的脸探进来,声音发颤:“大家…是….是晋阳公主,她…”
张内侍话未说完,一个小小的身影已经像颗小炮弹似的挤了进来,直接扑向李世民。
是李明达。她的小发髻因跑得着急,有些松散,几缕软发贴在汗湿的额角,一双大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像熟透的桃子,小脸上满是泪痕和惊惶。她甚至忘了行礼,一只小手紧紧攥着那只已经有些蔫吧的草蚱蜢,另一只手直接抓住了李世民的龙袍下摆,用力之大,指甲都已陷入掌心。
“父皇!父皇!”她仰着头,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声音因为奔跑和哭泣而断断续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委屈,“他们…他们是不是要把大哥送走?送到很远很远、兕子再也见不到的地方去?就像….就像把睡着的母后送走一样?然后…然后大哥是不是和母后一样…就…就再也不回来了?是不是?!”
小女孩的直觉有时精准得可怕。她或许听不懂朝堂上诸公的争论,却能敏锐地捕捉到宫中那逐渐紧张的气氛,还有那些关于“废太子”、“移宫”的窃窃私语给这个年仅5岁的小公主所带来的恐惧。
李世民看着女儿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的模样,那颗刚被怒火和挣扎灼烧得坚硬冰冷的心,像是被猛地浇了一盆温水,又酸又涩,瞬间软化了几分。他下意识地弯腰,想将女儿抱起来。
但李明达却猛地向后躲了一下,仿佛父皇此刻是什么可怕的存在。她将那只草蚱蜢紧紧的攥着放在胸前,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然后,哭得更加伤心欲绝:“不要!父皇不要送走大哥!兕子不要!母后已经不要兕子了…她变成星星飞走了…兕子每天晚上都按大哥说抬头去看星星,可是…可是星星不像母后会抱兕子,也不会给兕子讲笑话….呜呜呜……要是大哥也走了,就再也没有人记得母后做的樱花糕是什么味道了…再也没有人会给兕子编蚱蜢、告诉兕子母后变成哪颗星星了…呜呜…父皇,兕子求你,呜呜呜….求求你了…别让大哥也变成星星….兕子好害怕啊….兕子好害怕大哥和母后一样,呜呜呜….再也不能陪兕子了….呜呜呜呜……”
小公主哭得撕心裂肺,虽然语无伦次,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最钝的刀子,狠狠地割在李世民的心上。尤其是那句“母后已经不要兕子了”,更是像一根毒针,精准地刺入了他作为父亲和丈夫最深的痛处和愧疚!
他仿佛看到观音婢正用那双温柔而悲伤的眼睛望着他,眼中带着无声的哀求。
所有的理性权衡,所有的帝王心术,所有的礼法纲常,在这一刻,在这最稚嫩、最纯粹、也最悲切的恳求面前,轰然倒塌,碎得七零八落。
他再也无法维持那冷硬的帝王面具,猛地俯身,不顾女儿的轻微挣扎,一把将那个哭得浑身颤抖的小小身体紧紧搂进怀里。这一瞬间,作为父亲的感性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他的下巴抵着女儿柔软的发顶,鼻腔里是儿童特有的奶香混合着泪水的咸涩味,眼眶灼热得厉害。
“胡说…”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带着难以抑制的哽咽,“母后怎么会不要兕子?母后最爱的就是兕子….她只是…只是太累了,先去天上休息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父皇…..”5岁的小兕子,此刻只知道在父亲的温暖怀怀抱可以驱除自己的恐惧。
李世民抱着女儿,感受着怀里小身体的颤抖和依赖,沉默了良久良久。殿内只剩下李明达压抑不住的抽噎声。
最终,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头,眼中虽仍有血丝,却已是一片沉静的决断。他看向一直屏息垂手站在门口的张内侍,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一字一句地清晰道:
“传朕口谕。”
张内侍立刻进屋,躬身聆听,头也垂得更低。
“庶人李承乾,病体沉疴,不宜远徙。然久居宗正寺囚院,于礼不合。即日起,移往宫内西偏殿芷萝斋静养。一应饮食医药,仍由太医署负责,不得有误。”
张内侍心中一震,芷萝斋?那地方….
李世民略作停顿,继续道:“待其身体稍能支撑,准其每日巳时,由内侍陪同,至永巷口,遥望千秋殿方向行叩拜之礼,以尽人子孝思。不得近前,不得扰灵堂清净。”
口谕传完,李世民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疲惫地挥了挥手。
张内侍压下心中万千思绪,恭敬应道:“大家仁德,奴婢遵旨。”旋即悄然退下,快步离去执行命令。
李世民缓缓坐回椅中,依旧紧紧抱着终于渐渐止住哭泣、还在一下下抽噎的李明达。小女孩似乎从父皇的怀抱和话语中汲取到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紧紧依偎着他,小手仍抓着那只草蚱蜢不放。
窗外天光渐暗,殿内烛火摇曳,将父女二人的影子投在冰冷的金砖上,拉得很长很长…
翌日,李世民昨日夜中的那道口谕经由张内侍,分别传到了宗正寺和相关朝臣耳中。
这道旨意,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各处激起了不同的涟漪。
芷萝斋? 那几乎是宫里最偏僻、都快靠近冷宫的角落了!条件比宗正寺的囚院好不了多少,甚至更显荒凉。
永巷口遥拜? 离千秋殿隔着重重大殿宫墙,根本连殿门都望不见!
但这道旨意的关键在于-李承乾终究没被贬出宫外,并且还离开了象征罪责的宗正寺囚院;甚至,还给了李承乾一个公开“尽孝”的机会和名义!
李泰在魏王府听到这个消息时,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几下。他猛地一拳砸在案上!
“芷萝斋?!遥拜?!父皇…父皇这分明是心软了!”他气得几要呕血。他费尽心机推动的移宫之议,竟被父皇用这种“明降暗保”的方式给化解了!虽然那地方偏僻,但只要人还在宫里,还在父皇的眼皮子底下,他就很难再下死手!而且,“灵前尽孝”?这岂不是又给了李承乾一个表演的舞台?!
“殿下息怒,”身旁的谋士低声道,“至少….他人已离了宗正寺,看守未必就如之前严密。且‘灵前尽孝’,看似恩典,实则也是将他置于众目睽睽之下,是非更多,到时候告他个灵前失仪,我们….未必没有机会。”
听着谋士的劝解,李泰目光阴鸷,沉默不语,心中却已转过无数念头。
而赵国公府内,长孙无忌听完下属的回报,只是缓缓捋着胡须,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陛下此举…意味深长啊。既安抚了程知节那些老臣,全了父子之情,又勉强堵了韦挺之流的嘴,未曾真正违背礼法大原则。更重要的是,将李承乾置于一个更边缘、却也相对“自由”一点的位置观察。
“看来,陛下心中,终究还是留了一丝余地。”他喃喃自语,“也罢,且再看看吧。”他决定继续维持他静观其变的姿态。
张内侍则是忠实地执行着皇帝的旨意。他亲自去宗正寺接了人。看到李承乾那连站立都需人搀扶、比前几日更加虚弱的模样,心中也不免的连声暗叹。
“庶人,请吧。陛下开恩,允您移居芷萝斋静养,并许您日后身体好转时,可每日去永巷口遥祭皇后娘娘。”张内侍的声音依旧平板,但在吩咐具体负责看守的小宦官时,却多提了一句:“陛下仁德,许其尽孝。尔等当好生看顾,一应饮食药物,不得短缺。若…若晋王、晋阳公主问起,亦需及时通传,不可怠慢。”
这“不可怠慢”和“及时通传”,便是陛下默许下的,最大程度的“方便”了。
李承乾在王德的搀扶下,艰难地挪动着脚步,离开这间困了他许久的囚室。当他踏出院门,看到外面虽然依旧高耸但更显开阔的宫墙时,尽管身体虚弱不堪,但他的眼神深处,却闪过一丝微弱的光。
芷萝斋?永巷口遥拜?
这哪里是恩典?这分明是父皇在各方压力下,将他推出来的一个新舞台!
一个更公开,也更危险的舞台。
但,这同样也是一个机会!
一个他能够走出那方狭小天地,能够再次“被看见”的机会!
灵前尽孝吗?
他会的。
他一定会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好好地让某些人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