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般不舍,千钧嘱托,最终都化作一句沉甸甸的叹息:“好好活着,昭昭。平平安安……就是对你爹娘,对晏家列祖列宗……最大的孝道!”
“阿爹,”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沙哑,“女儿……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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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的风依旧如刀。
离别的日子仓促得就像大漠里的朔风,呼啸而过。
没有人欢送,只有沉默和压低的絮语,阿爹让我们晏家军的一队铁骑连同国公府的护卫,一齐护送我回京。
我终究还是由着阿娘给我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换上了那身特意让人赶制的流云锦的玉京衣裙,珠钗微晃,丝绸冰冷柔滑的束缚感紧贴着皮肤,让我浑身不自在。
这身华服,亦是精致的囚衣。
阿爹命人派来接我的车驾早就到了。朱漆描金,锦帷低垂,华美精致得像一场虚幻的梦,与这黄沙漫天的苍凉边塞格格不入。
几个婶子和嫂子们围在车旁,各自往车厢里给我塞着带去玉京的物什,什么厚实的羊皮袄子,风干得梆硬的肉条,不易变质的奶饼子等等……都是我素日里穿的,吃的。
只见四嫂的手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强撑着挤出笑容:“七妹啊,玉京城风也寒,这袄子,你带上……冷的时候便可穿上了。”
五嫂平日里最是疼我,此刻,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塞给我一包用油纸仔细裹好的老山参:“昭昭,这个,万一……总归能应个急……”
东西越塞越多,沉甸甸地堆满了角落,车厢几乎不堪重负。
几个哥哥伫立在马车旁,清晨微寒的空气凝结在他们冰冷的铠甲上,泛着幽暗的光。
四哥晏锐脸绷得像一块生铁,拳头紧攥,捏得指节咯吱作响;五哥晏铄,素来是顶爱笑的一个人,此刻嘴角僵硬地扯着,视线只钉在马车沉重的木轮碾过地面的那道辙印上。
六哥晏铮还尚未娶妻呢,他猛地一步踏上前来,战靴带起一小股尘土。
那套着精钢护甲的手臂不由分说地带着一股劲风伸过来,胡乱在我发顶重重地揉了一把,动作还是一如既往的粗鲁:“昭昭!”
他喊了一声,后面似乎有千言万语,却统统噎在了喉咙深处。
我抬眼,正撞进他发红的眼眶里,那里面翻滚着痛苦、不甘和一种被不得不妥协的狂躁,像一头眼睁睁看着幼崽被夺走却无能为力的困兽。
阿爹与阿娘并肩站在帅帐前,风沙卷起他们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们瞧着眼前的一切,沉默着,两道身影在漫天昏黄的背景中凝固成两座沉默的山峦,高大,寂寥,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尤其是阿爹。
晨曦勾勒着阿爹伫立的身影,像一块历经风沙洗礼、被岁月腐蚀却依旧倔强挺立的石雕。六哥抬起他那粗壮的胳膊,狠狠擦过眼睛。
心口像被狠狠剜了一刀,我没有说话,而是转过身,最后一次抚摸着奔雷棕色的鬃毛,感受着它蓬勃的心跳和熟悉的气息。
然后,我深吸一口气,解下了那柄从不离身、浸透了我无数个日夜汗水和心血的硬弓。弓臂上粗糙的纹路仿佛还残留着我掌心的温度。
我无比郑重地,将它交到了六哥那双布满厚茧、曾无数次为我挡开危险的大手中。
“替我收好它,六哥。”我的声音有些哑,“等我回来。”
晏铮用力点头,双眼赤红:“放心!谁敢动你的宝贝,我砍了他的爪子!”
他攥着弓臂的手指关节捏得惨白,青筋暴突,仿佛那不是一张弓,而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属于我的东西。
阿爹的目光扫过几个儿子压抑的脸,扫过马车,最后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复杂得如同这凉州的风沙,爱怜、痛楚、决绝、担忧……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重。
他猛地扬起手,那动作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然,斩钉截铁,不容丝毫迟疑:“出发!”
我站在车辕旁,最后一次回望:
无垠的、翻滚着沙浪的瀚海;雄浑孤绝、沉默如巨兽的玉门关;风沙中,远处依稀可见父兄顶盔贯甲、策马巡弋的模糊身影……狂风卷起粗粝的沙粒,狠狠扑打在脸上,迷蒙了视线。
我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混合着铁锈、尘土、马粪与烈酒气息的、独属于凉州的风,贪婪地吸入肺腑,仿佛要将这烙印般的味道,连同这片土地的精魂,一同带走。
我没有再流连和回头。
猛地转身,一步踏入了那装饰华美、散发着冰冷檀香气息的车厢。
厚重的锦帘落下,瞬间隔绝了塞外刺目的阳光、粗粷的风沙、还有那自由到骨髓里的气息,也隔绝了我肆意飞扬的十四年。
车夫扬鞭,一声清脆的鞭响撕裂了凝固的空气。
沉重的车轮终于开始滚动,碾过碎石和尘土,发出沉闷而单调的辘辘声,像碾在每个人的心上。
马车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到那片苍黄的天、褐黄的地、那些熟悉得如同刻在骨血里的人。
我将头抵在冰冷刺骨的车厢壁上,眼泪终于再也抑不住,滚烫地砸下来,洇湿了粗硬的麻布坐垫。
车窗外,无边的黄沙漠野以它亘古不变的沉默,送别着一个被迫离开家乡的女儿,也埋葬了,我曾像苍鹰般自由张翅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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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浑苍凉的戈壁滩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起伏的、覆盖着稀疏枯草的丘陵。偶尔能看到几株顽强扭曲的老胡杨,虬枝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再往前,连这点寥落的生机也淡了,大地呈现出一种更为单调的土黄色,村落稀少,人烟罕见。风沙依旧,却少了那份刮骨剜心的力道,变得有些绵软无力。
回京的路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当凉州的一切都渐渐模糊成视线尽头一片混沌的灰黄时,马车颠簸,已不知行了多少日夜。
车轮下的土地似乎变得坚实平整了些。风中的沙砾也明显少了,空气里开始混杂进一丝……湿润的、带着泥土和某种陌生草木的气息。
车帘偶尔被风吹起一角,瞥见的景象不再是单调的土黄。
远处的山峦轮廓变得柔和,覆盖着朦胧的绿意。官道两旁,开始零星出现整齐的田垄,虽然冬日里一片萧索,但能看出精心打理的痕迹。
偶尔有村落掠过,泥坯房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炊烟袅袅,带着一种与凉州边寨截然不同的、安稳的烟火气。
我索性一把掀开车帘,任由窗外属于中原的、带着湿气和陌生草木清香的风扑在脸上,试图吹散那黏人的烦闷,也试图找回一丝奔雷驰骋时掠风的快意。
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挑着担子的农人,推着独轮车的货郎,偶尔还有装饰朴素的骡车。
他们看到我们这队带有明显军伍痕迹、护卫森严的车驾,大多远远避开,眼中带着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终于,巍峨的玉京城门遥遥在望。
当那座只在父兄偶尔的只言片语和母亲遥远的回忆中被勾勒出的京城,终于以它庞大无朋的实体撞入眼帘时,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攫住了呼吸。
黑沉沉的城墙高耸入云,压得人喘不过气。城门口车马如龙,喧嚣鼎沸,各色人等川流不息,比凉州一年到头赶的大集还要热闹百倍。
我们的车驾随着缓慢移动的人流,一点点靠近那巨大的、如同洪荒巨兽之口的幽深城门洞。
守卫城门的兵卒穿着光鲜亮丽的制式皮甲,与凉州边军饱经风霜的粗粷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