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慧发现菜地里的小白菜被啃了个缺口时,太阳刚爬到竹梢。
断口处留着尖尖的牙印,嫩绿的叶片散落一地,像是被什么野兽夜里闯进来糟蹋过。她蹲在田垄边,看着那几株被啃得光秃秃的幼苗,心疼得直抽气——这是长得最壮实的一垄,再过几天就能收了。
“得围个篱笆才行。”她咬着唇站起身,目光扫过田埂边的杂木。
青溪镇的老人说过,夜里常有黄鼠狼和野兔子出没,糟蹋庄稼是常事,没篱笆挡着,再好的收成也留不住。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就往镇上跑。
杂货铺的掌柜见她又来买东西,笑着打趣:“姑娘这是要把家搬去田里?”她红着脸没接话,挑了些手腕粗的木桩和结实的麻绳,又买了把锤子——铁制的锤头沉甸甸的,她试了试,勉强能举起来。
扛着东西回到菜地时,日头已经有些烈了。
易慧把木桩在田埂边排好,拿起锤子就往地里砸。可她力气实在太小,锤头落在木桩上,多半是滑开的,偶尔砸实了,木桩也只是浅浅地陷进土里,风一吹就晃悠悠的,像是随时会倒。
“该死!”她急得直跺脚,把锤子往地上一扔,叉着腰喘气。
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干硬的泥土里,瞬间就没了踪影。
木桩在她脚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像一群不听话的孩子,看得她心里发堵。
她不服气,捡起锤子又试。这次她踮起脚尖,把全身力气都聚在胳膊上,猛地往下砸——“哐当”一声,锤头没砸中木桩,反倒磕在石头上,震得她虎口发麻,锤子脱手飞了出去,砸在田埂边的茅草堆里。
“啊!”易慧疼得蹲下身,捂着发红的手心直吸气。掌心的旧伤被震得发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掉下来。
她知道哭没用,李相夷说得对,要挖排水沟,要防虫害,现在还要围篱笆,哪一样都得靠自己。
她在田埂上坐了很久,直到日头偏西,才慢吞吞地站起来,捡起散落的木桩往回拖。
路过茅屋时,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没进去——李相夷的毒刚稳了些,她不想用这些琐事烦他。
晚饭时,易慧没什么胃口,扒了两口糙米饭就放下了筷子。
李相夷坐在对面,目光落在她红肿的手背上,又移到她脚边那捆没来得及收拾的木桩上,没说话,只是默默把自己碗里的野菜往她碗里拨了拨。
“我没事。”易慧赶紧把菜推回去,声音有点闷,“就是……木桩钉不进去,夜里怕是还会有野兽来。”
他夹菜的手顿了顿,“嗯”了一声,没再多问。
夜里,易慧躺在柴房的草席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虫鸣一阵接着一阵,她总觉得能听见野兽踩过枯叶的声响,一骨碌爬起来,借着月光往菜地跑。
远远望去,田埂边空荡荡的,白天没钉好的木桩还歪歪扭扭地立着,像个笑话。
她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心里盘算着明天去镇上请个帮工。
可一摸钱袋,又犯了难——租地买种子已经花了不少,剩下的碎银得留着给李相夷买药,实在舍不得再花。
第二天一早,易慧顶着黑眼圈去菜地,刚走到田埂就愣住了。
原本歪歪扭扭的木桩被整齐地钉进了土里,间距均匀,深深浅浅都差不多,露出地面的部分笔直地竖着;麻绳在木桩间缠绕,结打得又紧又牢,把三分菜地圈了个严实,连最矮的缝隙都用细枝堵上了;甚至连她昨天没来得及收拾的碎木片,都被扫到了田埂边,堆成了一小堆。
“这是……”易慧惊喜地走过去,指尖划过冰凉的木桩,锤痕清晰可见,显然是用了大力气的。
她绕着篱笆转了一圈,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谁会半夜来帮她?
正纳闷时,眼角的余光瞥见远处的田埂上有个熟悉的身影。
李相夷背对着她,正往茅屋的方向走,青布长衫的袖口沾着些泥土,裤脚还卷着,露出的脚踝上有块新鲜的泥渍,像是刚从地里回来。
“李公子!”易慧脱口而出,快步追上去,“这篱笆是不是你帮我钉的?”
他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声音淡得像风:“路过。”
“路过怎么会……”
“挡着路了。”他打断她的话,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可耳尖却悄悄泛起了点红,“木桩横在田埂上,走路碍事。”
易慧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就笑了。挡路?这田埂偏僻得很,除了她几乎没人来,哪会碍事?
可她没戳破,只是快步走到他身边,仰着头看他:“不管怎么说,谢谢你。这篱笆钉得真好,比我强多了。”
李相夷别过脸,避开她亮晶晶的目光:“无聊。”嘴上这么说,脚步却放慢了些,像是在等她。
两人并肩往回走,晨露打湿了草叶,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清香。
易慧偷偷看他,发现他袖口的泥土里还沾着点木屑,显然是钉木桩时蹭上的。她心里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太阳,连脚步都轻快了。
第三天,易慧去给篱笆加固时,又有了新发现。
篱笆最角落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几株花苗——叶片呈心形,藤蔓细细的,顶端还顶着小小的花苞,像是刚被栽下去没多久,土还松松的。
她认得这花,镇上的布庄老板娘种过,叫“夕颜”,是种极容易活的爬藤花,傍晚开花,颜色像月光一样白,能顺着架子爬得老高。
“这又是谁……”易慧蹲下身,轻轻拨开花苗周围的土,发现根须埋得很深,显然是用了心的。
她抬头望向茅屋的方向,阳光透过竹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李相夷正坐在门口的石墩上翻《百草录》,侧脸在光里显得格外柔和。
他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抬起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的瞬间,易慧慌忙低下头,心跳得像打鼓。
等她再抬头时,他已经重新低下头看书了,可耳根却红了。
那天傍晚,易慧特意多做了个麦饼,揣在怀里往茅屋走。
李相夷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她把麦饼放在他手边,轻声说:“今天的麦饼加了点糖,你尝尝。”
他没睁眼,却伸手拿了起来,慢慢咬了一口。甜香混着麦香在屋里弥漫开来,易慧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说:“篱笆角落的夕颜花,很好看。”
李相夷的咀嚼动作顿了顿,含糊地“嗯”了一声,没承认也没否认。
易慧没再追问,只是笑着说:“等花开了,就能顺着篱笆爬满,到时候既好看,又能挡挡阳光,菜苗肯定长得更好。”
他没说话,只是手里的麦饼似乎吃得快了些。
后来的日子,易慧总在傍晚去看那几株夕颜花。
藤蔓长得飞快,没几天就顺着篱笆爬了半米高,花苞也越来越鼓。
李相夷偶尔会路过菜地,却从不停留,只是脚步会放慢些,目光似乎总在篱笆角落瞟一眼。
直到某个傍晚,易慧在菜地里除草,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她回过头,看见李相夷站在篱笆外,目光落在那几朵刚绽开的夕颜花上——白色的花瓣像小喇叭似的,在暮色里泛着柔和的光,藤蔓缠绕着木桩,把原本单调的篱笆装点得格外好看。
“开了。”他轻声说,像是在跟她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嗯,开了。”易慧笑着点头,心里的某个角落突然变得软软的。
她知道,有些默契不用说出口,就像这篱笆,像这夕颜花,像他袖口的泥土和她手里的麦饼,都在悄悄诉说着什么。
晚风穿过篱笆,吹得夕颜花轻轻摇曳,也吹起了李相夷额前的碎发。
他看着那些白色的花朵,又看了看田垄里忙碌的易慧,眼底的灰翳似乎淡了些,像被晚风拂过的湖面,泛起了温柔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