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慧在茅屋门口坐了很久,直到竹林里的风渐渐暖了些,阳光透过竹枝在地上织出晃动的光斑,她才慢慢站起身。
裤腿沾了草屑和泥土,后背被门板硌得发疼,可这些都比不上心口那阵钝痛——李相夷眼底的死寂像枚钉子,扎得她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她不能就这么走。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似的缠紧了心脏。
她摸了摸手腕上那块裂了缝的塑料手表,指针还停在凌晨两点十七分,可这具身体分明已经感觉到了饥肠辘辘。
穿越不是梦,他的冷漠不是幻觉,那些被她记在笔记本里的解药方子,此刻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易慧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
屋里的光线比刚才亮了些,屋顶破洞漏下的光斑移到了木桌中央,照见桌面上厚厚的积灰。
李相夷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侧躺着,背对着门口,只是呼吸似乎更微弱了些,薄被随着那微弱的起伏轻轻颤动,像水面漾开的细微波纹。
她放轻脚步走到床边,这一次没敢靠得太近,站在离床沿两步远的地方,声音尽量放得平稳:“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我真的不是来添麻烦的。”
床上的人没有动静,像是没听见。
易慧攥了攥拳,强迫自己回忆起笔记本上抄录的那些片段——都是剧里提过的解毒法子,有的是方多病四处搜罗的偏方,有的是笛飞声试过的猛药,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那时她对着屏幕叹气,总觉得“要是早点找到就好了”,可此刻站在这终局里,才明白有些错过,从一开始就是定局。
“我听说过一种法子,”她咽了口唾沫,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用西域的火莲蕊混着雪山融水熬汤,每日清晨服下,能压制毒素扩散。
我还在一本旧书里看到,说南疆有种血藤,根系熬膏能清血热,或许能解碧茶之毒的燥烈……”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李相夷的反应。那些在剧里被一笔带过的偏方,此刻被她翻出来,像捧着一堆碎银想贿赂命运,明知微薄,却还是存着一丝侥幸。
李相夷的肩膀似乎动了动。他缓缓转过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蒙着灰翳的眼睛看向她时,多了点近乎怜悯的淡漠。
“火莲蕊性烈,与碧茶之毒相冲,服下只会加重内火,”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哑了些,每说几个字就要顿一顿,像是在积攒力气,“至于血藤,三年前我试过,不过是让毒性发作得更凶罢了。”
易慧的心猛地一沉。她忘了,这些法子他早就试过了。剧里没演他试药的过程,可没演不代表不存在——那些被省略的日夜里,他或许也曾抱着一丝希望,对着药炉熬过无数个黎明,最后只换来一次比一次更烈的毒发。
“还有别的!”她慌忙补充,指尖因为紧张而蜷起,“我记得有人说,用忘川花的花瓣做药引,再配上七十二味解毒草药,慢火熬足七天七夜……”
话没说完,就被李相夷轻轻打断了。“忘川花,”他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说不清是嘲讽还是释然,“早就送出去了。”
易慧的喉咙突然哽住。她当然记得忘川花的结局——他把唯一能解碧茶之毒的药,给了皇帝。
那时她对着屏幕哭了整整半小时,骂他傻,骂他不爱惜自己,可此刻看着他平静的侧脸,才明白那不是傻,是他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那……那换血呢?”她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都带了颤,“找个与你血型相合的人,一点点换掉毒血……”
“姑娘是从哪里听来这些异想天开的法子?”李相夷终于抬眼看她,眼底那片死寂里泛起一丝微澜,像石子投进深潭,却连涟漪都浅得可怜,“碧茶之毒早已渗入骨髓,换血不过是让两个人一起死得更快些。”
他说话时,抬手按了按胸口,动作迟缓而僵硬。就在那只手抬起的瞬间,易慧的目光被他的手腕攫住了——原本苍白的皮肤下,突然暴起数道青紫色的青筋,像蚯蚓似的蜿蜒爬行,从手腕一直蔓延到小臂,看得人头皮发麻。
那是毒发的征兆。剧里李相夷毒发时,镜头总是匆匆带过,她只记得他会咳血,会皱眉,却从不知道毒在他体内是这样肆虐的模样。
李相夷似乎没察觉到她的目光,按了会儿胸口,又缓缓放下手,那暴起的青筋也随之淡了些,却没完全褪去,像潜伏的蛇,随时会再次窜出来。
“碧茶之毒,无药可解。”他看着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姑娘不必白费力气。”
易慧站在原地,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阳光从屋顶的破洞照进来,落在他苍白的手腕上,那道未退的青筋在光线下格外刺眼。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记在笔记本上的那些剧情,那些被她翻来覆去研究的细节,在此刻都成了最无用的东西。
她知道他何时会咳血,却不知道该怎么让他不疼;她知道他喜欢喝淡淡的竹沥水,却不知道哪里能找到干净的竹节;她甚至能背出《相夷太剑谱》的最后一页,却连让他多喘口气都做不到。
那些隔着屏幕的心疼,那些自以为是的了解,在他真实的痛苦面前,轻得像一片羽毛。
“我还知道很多的,”易慧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委屈,又有点不甘,“我知道你以前喜欢吃西街的桂花糕,知道你练剑时总爱用清晨的露水净手,知道你……”
“这些又有什么用?”李相夷打断她,语气里终于带了点明显的疲惫,“知道这些,能让毒少发作一次吗?能让我多活一天吗?”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慢慢割开她的伪装。易慧的眼泪又涌了上来,这一次没忍住,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粗布裤腿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我不知道……”她哽咽着说,“我只是不想看着你这样……”
“姑娘,”李相夷的目光移向屋顶的破洞,那里有片竹叶正悠悠地飘进来,打着旋儿落在被角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的路,到这里就差不多了。”
“可你的路不该是这样的!”易慧提高了声音,眼泪掉得更凶,“你才三十多岁,你本该……”
“本该什么?”他转过头,眼底那片死寂突然裂开一道缝,露出里面深藏的疲惫,“本该继续做我的四顾门门主?本该活在别人的敬仰里?还是本该像条狗一样,为了苟活,去求那些我曾经不齿的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被压抑了太久的愤懑,像沉寂的火山突然喷发出一点火星。易慧被他问得愣住,那些准备好的安慰话全堵在了喉咙里。
是啊,本该怎样呢?剧里的“意难平”是她的,不是他的。
他经历的痛苦,承受的背叛,咽下的委屈,从来都不是她隔着屏幕就能体会的。她以为自己是来救他的,到头来却像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看客,对着他的人生指手画脚。
李相夷说完那句话,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咳嗽起来。
那咳嗽声很闷,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每一声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感。他下意识地抬手按住嘴,指缝间很快渗出了暗红的血珠。
“你怎么样?”易慧慌了,想上前帮他,脚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放下手时,掌心已经染满了血迹。
那血迹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眼,像一朵骤然绽开的红梅。他看都没看那血迹,只是用袖子随意擦了擦嘴角,动作里透着一种麻木的熟练。
“你看,”他看着易慧,眼神又恢复了之前的死寂,仿佛刚才的愤懑只是错觉,“这就是你想救的人。一个连自己都救不了的废人。”
易慧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看着他掌心的血迹,看着他手腕上若隐若现的青筋,看着他眼底那片再也燃不起火苗的灰烬,终于明白过来——她记住的那些剧情细节,她背过的那些解药方子,她以为能救命的稻草,其实什么用都没有。
他不是不知道怎么活,是不想活了。不是没有办法,是所有办法在他眼里,都比不上一场安静的死亡。
阳光渐渐移到了床脚,屋里的草药味似乎更浓了些。
易慧站在原地,看着李相夷慢慢闭上眼,重新侧过身去,背对着她,像一尊拒绝被打扰的石像。
这一次,她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试图解释。只是默默地走到桌前,拿起那个豁口的陶碗,转身冲出了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