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野此刻却躺在雷克雅未克医院的病房里,胸口连着监护仪,那颗移植的心脏正在他体内剧烈抗议。
“再等两天。”医生翻着检查报告,眉头紧锁,”如果排异指数还不下降,就必须考虑二次手术。”
沈昭盯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倒影,眼下的青黑比窗外的暮色更深。三天没换的毛衣袖口还沾着周野咳出的血迹,暗红色的印迹像一朵凋零的花。
手机震动起来,是父亲发来的消息:”供体心脏的冷冻损伤比想象中严重。”
她熄掉屏幕,转头望向病床。周野在药物作用下昏睡着,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左手无意识地搭在胸前——那里有一道新鲜的刀口,缝合线像蜈蚣脚般整齐排列。
沈昭轻轻握住他的手,指尖抚过他掌心的薄茧。那些曾经灵活地在钢琴键上跃动的手指,现在只能无力地蜷缩着,偶尔在梦中微微颤动。
监护仪上的数字突然跳动了一下。
—
周野在午夜醒来。
病房里只有仪器运转的微光,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淡蓝色的边。他转头看向蜷缩在沙发上的沈昭,嘴角扯出一个虚弱的笑。
“沈老师。”他声音沙哑,”我的作业……还没写完。”
沈昭立刻惊醒,膝盖撞到茶几也顾不上疼。她扑到床边,手指悬在呼叫铃上方,却被他轻轻拦住。
“别叫他们。”周野的指尖冰凉。
窗外只有浓重的夜色。
“今天数学课讲什么了?”周野问,语气轻松得像他们还在学校的音乐教室。
沈昭从包里掏出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三角函数公式。她开始讲解,声音很轻,像在哄孩子入睡。周野专注地听着,目光却落在她颤抖的睫毛上——那里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
“这个题,”他突然指着某道例题,”你高二期中考试错过。”
沈昭愣住。那是她最糟糕的一次考试,躲在琴房哭到天黑,根本不知道有人记得。
周野的手慢慢覆上她的,掌心温度透过纸张传来:”沈昭,我有没有说过……”
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
—
抢救持续到黎明。
沈昭站在走廊,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窗。
窗外终于彻底暗了下来,云层中隐约透出一点绿色的光。
医生推门出来时,手术服上沾着淡黄色的组织液。
“暂时稳定了。”他疲惫地摘下口罩,”但血管内皮排斥反应还在加剧。”
父亲随后赶来,手里拿着最新的检测报告。沈昭只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周野的心脏彩超图像上布满了诡异的白色斑点,像被风雪侵蚀的荒原。
“冷冻损伤导致冠状动脉痉挛。”父亲的声音很平静,”他需要第二次移植。”
沈昭猛地抬头:”哪来的供体?”
父亲沉默了很久,最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定向活体心脏组织捐献同意书》,申请人签字栏赫然写着父亲的名字。
“心肌细胞可以再生。”他轻声解释,”我只需要捐献部分左心室肌肉……”
沈昭的视线模糊了。
她想起周野胸前那道旧疤——十二岁时,他叔叔也曾这样试图分给他一半心跳。
窗外,越来越亮,将走廊照成诡异的绿色。
周野再次清醒时,月光已经消失。
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金线。
他望着趴在床边睡着的沈昭,目光扫过她凌乱的发丝、皱巴巴的校服,最后停在她紧握着自己手指的手上——指甲剪得很短,指尖还沾着红墨水的痕迹。
他轻轻抽出手,从枕头下摸出手机。相册里存着上千张照片:沈昭在图书馆睡着的侧脸,沈昭弹琴时紧绷的肩线,沈昭生气时微红的耳尖……最后一张是昨晚拍的,沈昭趴在ICU外的长椅上,手里还攥着那张没讲完的数学试卷。
照片命名为:《一百岁》
周野点开录音软件,对着话筒轻声说了几句话。然后他打开浏览器,搜索栏里躺着一条未发送的查询:
“RH阴性血型心脏供体 全球等待时间”
页面加载到一半,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鲜血溅在屏幕上,将搜索结果染成暗红。
“周野?!”沈昭惊醒,慌乱地去按呼叫铃。
他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听我说……”
监护仪的警报声响彻病房。
暴雨来得突然。
沈昭站在医院天台上,任凭雨水打湿全身。手里紧攥着周野的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那个血腥的搜索页面——RH阴性血型心脏供体 全球等待时间:平均11.8个月。
而周野,可能连11天都没有了。
身后安全门被推开,父亲撑着伞走来,白大褂下摆已被雨水浸透。
“签字吧。”他递来一份新文件,《活体心肌移植风险确认书》,”手术安排在明天。”
沈昭没接,只是将手机屏幕转向他:”你知道等不到供体,对不对?”
雨水顺着父亲的金丝眼镜滑落,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得可怕:”医学不是童话。”
“那这是什么?”她翻开文件最后一页,指着那行小字:”若受体死亡,捐献者有权收回未移植组织。”
父亲突然抓住她颤抖的手:”心肌细胞可以再生,但机会只有一次——”
“用你的命换他的命?”沈昭甩开他,”然后呢?让他背着这份愧疚活到一百岁?”
一道闪电劈开云层,照亮父亲惨白的脸。他缓缓摘下手表,露出手腕内侧的疤痕——与周野胸前如出一辙的蜈蚣状缝合痕迹。
“十二年前……”他的声音混在雷声里,”你妈妈签过同样的协议。”
雨幕中,沈昭终于看清父亲眼底那片荒芜。
周野的病房亮着诡异的蓝光。
沈昭推门时,他正对着平板电脑皱眉,屏幕上显示着心脏立体建模图。床边站着个穿白大褂的冰岛医生,正用带口音的英语解释:”……干细胞注射可以暂时修复血管内皮……”
“沈老师!”周野眼睛一亮,”这位是埃里克森博士,他说……”
“实验性治疗方案。”沈昭打断他,拿起床尾的医嘱单,”成功率27%,可能导致记忆丧失。”她的指甲在纸上掐出月牙痕,”你早就知道?”
周野关掉屏幕,蓝光熄灭的瞬间,他眼里的光也暗了下去:”比等死强。”
埃里克森识趣地离开,关门声惊醒了窗台上的多肉植物——那株被周野从死亡边缘救回来的小东西,正在发新芽。
“我爸要捐心肌给你。”沈昭突然说。
周野的手指猛地攥紧被单,监护仪上的波纹剧烈起伏:”不行。”
“为什么?”她逼视着他,”你不是最擅长替别人活着吗?替堂弟看极光,替堂兄弹钢琴,现在轮到……”
“因为我会疯!”周野突然拔掉氧气管,嗓音嘶哑,”每次心跳都会想起又一个人为我残缺……”
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鲜血从指缝渗出。沈昭扑上去按呼叫铃,却被他抓住手腕。
“听好。”他喘着气,将染血的手机塞给她,”如果……如果我忘了……”
手机相册自动播放起来,照片里的沈昭从十六岁到十八岁,笑着的,哭着的,在钢琴前发光的。最后定格在一段视频上——病床上的周野对着镜头微笑:
“我叫周野,今年十八岁,如果手术后忘记你了……”他举起沈昭的数学笔记,”请把这个给我看。”
手术同意书签在了月光最盛的夜晚。
沈昭坐在等候区,膝盖上摊着周野的日记本。2018年3月21日那页被翻得起了毛边,堂弟稚嫩的笔迹写着:”哥,要带着你喜欢的人去看极光啊。”
下一页是周野后来补的:”我带她来了,可极光是绿色的……你骗人。”
墨迹被水渍晕开过,又干涸成皱巴巴的痕迹。
“沈小姐?”埃里克森拿着平板走来,”手术有个问题。”
屏幕上,周野的心脏三维图像在跳动,冠状动脉周围布满雪花般的白点。但最令人心惊的是右心室上一块模糊阴影——那是颗绿豆大小的金属碎片。
“二战时期的子弹残片。”医生放大图像,”应该是供体祖父留下的,随心脏一起移植了。”
沈昭想起周野总说胸口刺痛,想起他高烧时无意识抓挠伤口的动作。这颗跨越时空的子弹,正在他体内慢慢锈蚀。
“能取出来吗?”
“太深了。”埃里克森摇头,”但有趣的是……”他调出血液检测报告,”碎片释放的铁离子阴差阳错延缓了排异反应。”
窗外的极光突然大盛,绿光照亮了报告单上的一行小字:”血红蛋白结合异常,可能影响记忆中枢。”
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现在你明白了?”他指着手术同意书,”这就是为什么需要活体心肌。”
—
手术灯亮起时,沈昭在更衣室发现了周野的MP3。
耳机里循环播放着《不渡春》的钢琴版,但在4分32秒处突然中断,插入一段海浪声。周野的声音混着电流杂音传来:
“沈昭,如果你听到这里……”
背景音里隐约有鲸鱼的鸣叫。
“我可能已经不记得冰岛的极光是不是绿色了。”
“但你要记得……”
护士的呼喊打断了录音。沈昭冲向手术室,在门口与推床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看见周野胸前挂着个银色小瓶——里面装着堂弟的骨灰。
“等等!”她追上去,将MP3塞进他枕套,”听完它……”
麻醉面罩扣下的瞬间,周野的睫毛颤了颤,像蝴蝶最后一次扇动翅膀。
手术室的灯亮了整整九个小时。
沈昭坐在等候区,手里攥着那张被血染红的极光观测指南。窗外的天色从暗到明又到暗,雷克雅未克迎来罕见的双极光之夜——绿色与紫色的光带同时在天空流淌,将医院走廊照得如同海底隧道。
父亲第三次被叫进手术室时,白大褂后背已经湿透。他匆匆塞给沈昭一个密封袋,里面是那颗锈迹斑斑的金属碎片,表面附着奇怪的蓝色结晶。
“弹片上有种特殊真菌。”他的声音沙哑,”埃里克森认为它能重塑神经连接。”
碎片边缘刻着模糊的德文字母,在极光下泛着幽蓝。沈昭突然想起周野常说的胸口刺痛,想起他高烧时呢喃的德语单词——原来那颗八十年前的子弹里,藏着跨越时空的生命密码。
周野被推出手术室时,浑身插满管线。
他的胸膛上现在有两道疤痕,一道旧的在左,是叔叔给的;一道新的在右,是父亲给的。两颗心脏的肌肉在他体内融合,监护仪上的波纹时而紊乱时而平稳,像两首不同步的钢琴曲在打架。
“记忆中枢确实受损。”埃里克森翻着脑部CT,”但真菌产生了意想不到的神经保护作用。”
沈昭望向病床。周野在镇静剂作用下昏睡,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小银瓶——那里装着堂弟的骨灰,也装着沈昭偷偷塞进去的纸条:
“周野,我是沈昭。”
“你二十二岁,正在冰岛看极光。”
“要记得醒来。”
窗外,双色极光突然交织成漩涡状。
—
苏醒来得猝不及防。
沈昭正在窗边换花,突然听见监护仪节奏改变。她转身时,周野已经睁开了眼睛,目光茫然地扫过病房,最后落在她手中的白色小花上。
“……极地罂粟?”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水杯从沈昭手中坠落。这种花的名字,是她昨天才写在植物图鉴上的。
“你记得?”她颤抖着去按呼叫铃。
周野缓慢地眨眼,像台老旧的摄像机在重新对焦:”记得什么?”
“我是谁?”
病床上的人皱起眉,目光从她泛红的眼圈滑到颤抖的指尖,最后停在床头那本数学笔记上。他忽然笑了,左颊挤出那个熟悉的梨涡:
“沈老师。”他虚弱地抬起手,指尖碰了碰她挂在脖子上的指纹项链,”作业……我补完了。”
极光在窗外炸开,将两人笼罩在绿色的光晕里。沈昭俯身抱住他,耳边是两颗心脏同时跳动的声音——一颗年轻热烈,一颗沉稳坚定,像终于合奏完成的《不渡春》。
出院那天,他们终于去了黑沙滩。
周野裹着厚厚的羊毛毯,坐在玄武岩上看海浪翻涌。他的胸前挂着三个银瓶:堂弟的骨灰、父亲的干细胞提取物、那颗带着神秘真菌的弹片。
“埃里克森说……”他迎着海风咳嗽两声,”这颗心脏现在能跳一百年了。”
沈昭把热可可塞进他手里:”不够。”
“嗯?”
“要一百零一年。”她指向远处,一头座头鲸正跃出海面,”多出来的那年,补上你骗我的那次。”
周野大笑起来,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也不停下。他摸出手机,拍下鲸鱼落水的瞬间,然后递给沈昭——相册分类里新增了一个名为《一百岁》的文件夹,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ICU窗边,沈昭蜷缩在椅子上睡着,手里紧攥着数学笔记。照片边缘题着一行小字:
“如果记忆是片海,你就是唯一的灯塔。”
海风掀起沈昭的发梢,周野的指尖轻轻擦过她耳后。那里有颗小痣,是他在病危幻觉中唯一牢牢记住的坐标。
回程飞机上,周野靠着沈昭的肩膀睡着了。
舷窗外云海翻腾,像无数座头鲸在迁徙。沈昭轻轻翻开他的日记本,最新一页写着:
“今天学会的新知识——”
1. 极光真的是绿色的
2. 鲸鱼跃出水面的声音像心跳
3. 沈昭哭的时候,右眼泪痣会比左眼先湿”
她合上本子,将掌心贴在他胸前。那里的心跳平稳有力,不再有挣扎的痕迹。
空姐送来毛毯时,极光正在远方渐渐消散。而他们的航班正穿越晨昏线,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飞去——
那里有无数个等待书写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