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的空气是有重量的。
那不是雾霾天那种糊住口鼻的沉闷,而是一种混杂了水泥粉末、金属锈屑、柴油尾气、还有无数人汗液的、带着粗粝质感的颗粒洪流。
它们无处不在,黏在裸露的皮肤上,钻进头发丝里,塞满每一个毛孔,甚至在你每一次呼吸时,都争先恐后地涌入肺叶深处,沉淀下来,像一层永远也擦不掉的灰。
陈默站在这股洪流的中心,太阳像个巨大的铁饼,毫不留情地悬在头顶,将脚下这片钢筋水泥的丛林烤得滋滋作响。
汗水从他安全帽的塑料帽檐下汇聚,沿着鬓角、顺着耳根,一路蜿蜒,在下巴尖凝成浑浊的一滴,“啪嗒”一声,砸在沾满泥灰的劳保鞋上,瞬间消失,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
他抹了一把脸,指尖划过皮肤,带起一片沙砾摩擦般的触感。
“默哥,东区十号楼十层,西户阳台那块,箍筋间距明显超标了!得有一百五!”
对讲机里传来小徒弟阿亮的声音,带着点新人的紧张和急切,电流声滋滋啦啦地切割着他本就嘶哑的嗓音。
陈默抬眼望去,那片悬挑的阳台结构钢筋骨架,几个钢筋工的身影在钢筋丛林里晃动,动作麻利得近乎敷衍。
他皱紧眉头,对讲机凑到嘴边,声音被蒸腾的热浪扭曲得有些变形:
“大柱,大柱!听见没?让你的人马上返工!间距按图纸来,一百,不能超!那是阳台悬挑,承重部位!别给我糊弄!”
对讲机沉默了两秒,大柱那带着浓重乡音、满不在乎的调调才慢悠悠地传出来:
“哎呀陈工,差个几公分嘛,能有多大事?混凝土一浇,谁看得见?再说这钢筋型号也够粗了,保证出不了问题!天气这么热,兄弟们都不容易……”
“放屁!”陈默的吼声猛地炸开。
“这是结构安全!差几公分?差一公分都可能要命!图纸要求一百就是一百!立刻给我返工!不然我马上报质量部停工整改,到时候延误工期扣你们钱,别怪我!”
大柱那边没了声音,陈默知道,这家伙肯定在那边骂骂咧咧,但停工整改和罚款的威胁还是管用的。
他烦躁地关掉对讲机,金属外壳被晒得烫手。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脚手架和防护网,投向那片被工地扬尘染成灰蒙蒙的、无边无际的天空。
“我上面有人……”
一个遥远的声音,带着电视剧里特有的夸张腔调,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里响起。
那是《武林外传》里的一句经典桥段。
小时候看只觉得滑稽,佟湘玉他们齐刷刷仰头看天的样子,笑得肚子疼。
可现在,这五个字像几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心窝里,带来一阵尖锐又绵长的刺痛。
“上面有人…..”
陈默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自嘲笑容。
十年了,整整十年,他从一个青涩的施工员干起,像头老黄牛一样,在这片吃灰的土地上摸爬滚打。
图纸翻烂了不知道多少套,技术规范条文倒背如流,熬过的通宵数不清,解决过的技术难题能写一本书。
年年评优评先,证书攒了一抽屉,红彤彤的,看着挺喜庆。可结果呢?
什么三总五项,对他来说就像海市蜃楼,永远在远处晃悠,看得见,却摸不着。
他上面有人?他上面只有这顶破安全帽,只有这永远擦不干净灰的天空,只有那些盘根错节、他根本看不清也摸不透的“关系”。
“陈工!陈工!”
一个技术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集团公司办公室刚来电话,催您赶紧过去排练!下午两点,优秀员工表彰大会,您可是主角之一,千万别迟到!”
“主角?”
陈默心里那点苦涩几乎要溢出来,他点点头,没说什么,把对讲机别回腰上,转身朝着那栋灰扑扑的、临时搭设的办公室板房走去。
蓝海市宏远建设集团的大会议室,空调开得很足,冷气嗖嗖地吹着,与外面工地的蒸笼形成冰火两重天。
主席台铺着崭新的红绒布,后面墙上挂着巨幅的集团LOGO和“锐意进取,再创辉煌”的标语,红底金字,亮得晃眼。
台下,黑压压坐满了人。前排是西装革履、皮鞋锃亮的公司高层和中层领导,后排则是穿着各色工装、皮肤黝黑的一线员工代表。
陈默坐在前排中间的位置,也就只有领奖的时候他才有机会临时坐在这个区域。
他那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与身上穿的那件白衬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也与周围在机关上班的那些干净整洁的人群显得格格不入。
他努力挺直腰板,但那份刻意,反而更显局促。
冗长的领导讲话终于告一段落,主持人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麦克风在会议室里回荡。
“下面,是激动人心的时刻!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本年度优秀员工上台领奖!”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远不如刚才领导讲话结束时的热烈。
陈默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像被赶鸭子般的进入了领奖的队伍里。
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黏在自己身上,有羡慕,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事不关己的漠然,甚至还有几道难以忽视的、带着点轻蔑的打量。
他低着头,快步走上主席台,聚光灯打在身上,刺得他眼睛有点发酸。
集团分管工程的副总,一个姓赵的胖子,满面红光地迎了上来。他穿着深灰色西装,肚子把衬衫绷得紧紧的。
赵总脸上堆满了程式化的笑容,伸出肥厚的手掌,重重地拍在陈默的肩膀上。
“啪!”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了整个会场。
“好!好!小陈啊!”赵总的声音洪亮而夸张,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亲昵。
“不容易啊!年年都是优秀!技术过硬,吃苦耐劳,责任心强!你是我们宏远的骄傲,是我们公司最坚实的基石!”
赵总的手掌像一块滚烫的烙铁,还带着汗津津的黏腻感,压在陈默肩膀上。
那力道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拍得陈默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台下适时地爆发出一阵更热烈些的掌声,如同潮水般涌来,淹没了台上的人。
闪光灯咔嚓咔嚓亮起几道,刺眼的白光短暂地剥夺了他的视觉。
陈默僵硬地站在那里,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肌肉却像冻住了一样不听使唤。
他能清晰地闻到赵总身上散发出的浓烈古龙水味,混合着高级香烟的气息,这味道钻进鼻孔,在他胃里一阵翻腾。
赵总的手还在他肩上用力捏了捏,然后才松开,转身从礼仪小姐托着的盘子里拿起一个沉甸甸的、裱糊精美的硬壳证书。
证书被塞到陈默手里,大红烫金的封面,“荣誉证书”四个字在灯光下闪着俗气的金光。
他微微低头,目光落在证书上,那黑色印刷体的“陈默”二字,在红底的衬托下,显得有些刺眼。
台下掌声的余波还在回荡,嗡嗡作响。
十年了,抽屉里一模一样的红色硬壳,已经整整齐齐码放了十本。每一本都像一块沉重的砖,无声地记录着他流逝的岁月和原地踏步的轨迹。
基石?骄傲?这些华丽的辞藻此刻听起来空洞得可笑。
基石就该永远埋在黑暗的最底层,承受最大的压力,却永不见天日吗?
如果…我上面有人…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