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楼后窗下是荷花池。
两刻钟之前,她悬在窗外,双手抓着深色袖口,谢矜臣瞥她一眼:“跳下去。”
二层楼高数十尺,她的头发被风撩到脸上,往下看了看迅速收回视线。
谢矜臣嗓音极淡:“下面是水。”
姜衣璃不动。
月光疏朗,打在男人锋利的眉骨之上,他的眼神冷静凉薄,没有半分情绪,“跳,或者本官把你扔下去?”
嗓音清脆利落。
姜衣璃咬牙松开手,跳就跳,她选主动的。
倒春寒的风拂面吹来,姜衣璃打了个激灵,思绪回归,抬步踏出去。
房间里,谢矜臣黑眸深邃,凝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摇曳的裙角消失,他收回视线,双膝打开,喝凉茶降火。
有几分本事。
酒没能勾出他的欲望,人做到了。
*
姜衣璃跟在父亲后面,走出楼檐,张管家还在迷惑,“大小姐,您到底是怎么从外面进来的?”
姜衣璃道:“张叔,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她可怜又委屈,一时间,张管家差点怀疑自己撞邪了。
姜行摆手:“回房去吧。”
原本设了一出捉奸的好戏,强买强卖,逼谢矜臣负责,哪怕是为着谢府百年清誉,只要纳了他闺女做妾,这门亲算是攀上了。
现下可好,没逮着狐狸惹一身骚。
“是,父亲。”姜衣璃福身,自青石小路向另一处院落而行。
园中绿草在夜色里阴森可怖,姜衣璃头发还是湿的,身上也冷。搓搓手臂,她猛地回头。
芭蕉叶浓黑似墨,没有动静。
“不会真有精怪吧。”姜衣璃背脊凉飕飕的,脚下飞快。
她走后,躲在芭蕉叶下的男人站了起来。
他生得五大三粗,身材魁梧,下巴上一圈络腮胡子。凝望着梨香院方向。
片刻收回目光,快行几步,足尖点水跃上听雨楼二层。
“大人。”闻人堂翻窗进内,跪地抱拳。
谢矜臣微微抬眸,冷白的手指执着杯盏,“找到了?”
“是。”闻人堂从怀中掏出一本蓝皮账本,“属下已按大人吩咐,放了假账本在原处。”
谢矜臣拿过账本翻看。
账目记录详实,修桥的木,石,砖,工匠用费不过百万,工部报到户部的账却逾千万。
闻人堂跪地未起,脸色有些犹豫。
“还有何事?”
“属下…属下在芭蕉路见到了姜姑娘。”
谢矜臣抬起头。
闻人堂赶忙解释:“天黑,姜姑娘她…她应当没有看到属下。”
“应当?”
雅室内霎时幽如寒潭。
闻人堂跪在地上,眼神转瞬凌厉,“属下知错,属下立刻去把人处理干净!”
他语气狠辣,自告奋勇,只是担心再扰乱计划因而没即刻起身,主子也没答复,似乎在斟酌。
半晌,听到一句不温不凉的喟叹。
“罢了,不必再多此一举。”
*
梨香院。
房中,姜衣璃坐在烛火中央,吸一口气,看着翠微:“你是鬼吗?”
翠微:“……?”
不是啊。姜衣璃有点失望。
她今天晚上见到的全是死人。她爹,管家,翠微,包括她自己,包括不可一世的谢矜臣。
不是地府大团聚,那么,是梦?
姜衣璃看着跳动的火焰,不太确定,那四年游魂是梦,还是现在是梦。
下一瞬,翠微的手抬起,挡住她的视线。
“没发烧啊。”
姜衣璃:“……”
姜衣璃脸色冷静地把翠微的手拿开,脑中混乱,不是梦,她的确重生了!
现在是崇庆三十一年上巳节,一个月后姜爹获罪下狱,三个月后姜家被判满门抄斩。
前世因为雍王妃心善,为姜家女眷求了全尸。她是喝了毒酒死的。但不像电视剧里那样,一饮,美美地流出一道血痕,然后闭眼。
古代生产工序落后,鸩酒或砒霜都不能一饮毙命。
毒液会在腹中慢慢腐蚀肠胃,直至死亡,很疼。
但这的确是最体面的死法。
姜衣璃眼珠左右转动,思虑再三,趴在寝房里间的夹头榫画案上,铺开两张宣纸,蘸墨涂写。
本朝律法规定,贪污两万两革职,二十万两抄家,二百万两满门抄斩。
她运气不太好,穿成了奸臣之女。
现在有三条路可走:
1.找个人嫁了
2.举证告发她爹
3.抱一条大腿
姜衣璃不想嫁人,选项一淘汰。
第二条路:很难。时下重孝道,不得违逆父母,举证她爹,她自己先犯了不孝的大罪。
那么,或许她可以走迂回路线?姜家搜出了多少赃银来着……
前世牢房,太监在昏暗光线下宣读:“工部尚书姜行监守自盗,贪墨金银总数八百万两,国法不容。为正纲纪,特下此诏……”
“八百万两!”姜衣璃手中的狼毫“啪嗒”掉地。
姜行真该死啊,但她跟九族有点冤。
还剩一个月,姓谢的会把这事捅出来,该怎么办?
“小姐您在说什么?奴婢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你当然不懂。”姜衣璃充满同情。
右手边的纸上赫然是雍,荣,谢三个字。这是最后一条路:抱大腿投诚。
雍王贪财,荣王好色,谢矜臣好像没有弱点。
她在古代八年,四年后宅,四年鬼魂。对这个时代的了解多是死后听到看到的。
说来也怪,她死后既没有魂归故乡,也没去阴曹地府,而是——整日盘旋在雍王府上方。
没有人能看见她,她也没见到任何鬼魂朋友。
姜衣璃度过了非常无聊的四年,日常坐在王府墙头上,看锦衣纨绔进进出出,这些重要人物都是那时熟识的。
当然,重要人物不认识她罢了。
两年后皇帝驾崩,荣王在谢家的支持下登基。过一年,雍王谋反。再之后谢矜臣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把皇室清了干净。
众臣推举,他“勉为其难”地坐上了龙椅。
真想让人给他点一首《好一朵纯白的茉莉花》。
话说回来,该抱哪条大腿呢?
要不勾搭谢矜臣他爹吧?
反正最后是谢家赢。
“不对!”姜衣璃抓住翠微,四目相对,“姓谢的为什么住我们家?”
此人心思缜密,有口皆碑,怎会留下空隙让人算计?
“小姐?”
翠微眼神迷蒙,姜衣璃越发清醒,“他该不会是来偷东西的吧?!”
账本!
古代现代都是要命玩意儿,被人拿到了一招釜底抽薪,再无转圜。
姜衣璃以为自己还有一个月翻身,原来只剩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