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的“望天石”果然名不虚传,巨大平整的青石,视野开阔,几乎能将整个大院尽收眼底。微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清冽和一丝高处的凉意。
“哇!艳子,你看!那是不是我们家的小楼?”慕倾雪兴奋地指着远处,小脸因为运动和激动而红扑扑的。
韩艳笑着点头,目光柔和地望着她。真好,小雪此刻的快乐,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
“还真是你们!”赵勇咋咋呼呼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顾言时和沈石堰一行人也爬了上来,几个半大小子额上都带着薄汗,军绿色的背心更是湿了大半。
“倾雪,艳子,你们脚程够快的啊。”沈石堰笑着打招呼,目光落在慕倾雪身上时,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
慕倾雪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我们抄了近道。”
顾言时站在一旁,目光淡淡地扫过韩艳。她正侧着头和慕倾雪说着什么,嘴角带着浅笑,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侧脸轮廓,竟有种他从未留意过的恬静。今天的她,确实很不一样。
“怎么样,山顶风景不错吧?”赵勇凑过来,一脸“快夸我”的表情,“这可是我们哥几个的秘密据点。”
“是不错。”韩艳敷衍了一句,拉着慕倾雪,“小雪,我们去那边看看。”
几人在山顶玩闹了一阵,眼看日头渐高,便相约着一起下山。
“下山去老莫搓一顿怎么样?我请客!”赵勇豪气地拍着胸脯。
“好啊好啊!”慕倾雪第一个响应,眼睛亮晶晶的,显然对“老莫”这个名字充满向往。老莫餐厅,对于他们这些大院子弟来说,是时髦和美味的代名词。
韩艳没有反对,既然小雪想去,她便陪着。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往山下走,顾言时和沈石堰并肩走在前面,慕倾雪则亲昵地挽着韩艳的胳膊,叽叽喳喳地说着话。韩艳偶尔应和几句,大部分时间都在留意慕倾雪的神情,以及……不远处的沈石堰。
前世的悲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埋下伏笔的?她有些记不清了,只知道,沈石堰这个名字,曾是小雪心头最深的痛。
老莫餐厅里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黄油面包和红菜汤的混合香气。正是饭点,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年轻男女们三三两两地坐着,高声谈笑,充满了时代特有的蓬勃朝气。
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赵勇大手一挥,点了罐焖牛肉、红菜汤、首都沙拉和几样招牌点心。
“艳子,你尝尝这个,他们家的奶油蘑菇汤可好喝了!”慕倾雪用小勺舀了一口,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韩艳浅笑着点头,心绪却有些不宁。这家餐厅,也承载了她和顾言时为数不多的“约会”记忆,只是那时,她满心欢喜,他却总是心不在焉。
就在这时,一个清丽的身影端着托盘从他们桌旁走过。
“麻烦让一下,谢谢。”女子声音轻柔,带着一丝吴侬软语的腔调。
她穿着朴素的白衬衫和蓝布裤子,洗得有些发白,却依旧干净整洁。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秀气的颈项。她的五官算不上顶顶漂亮,却组合得极为耐看,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如水,带着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柔弱和忧郁,让人见了便心生怜惜。
林梦娟。
韩艳的瞳孔骤然一缩,端着水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这个女人,像一根刺,深深扎进她的记忆深处。
沈石堰的目光在林梦娟身上停留了几秒,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但韩艳却清晰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顾言时的视线也短暂地扫过林梦娟,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普通的服务员。
慕倾雪好奇地打量着林梦娟的背影,小声问韩艳:“艳子,她是谁啊?长得真好看,就是看着……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韩艳嘴角的笑容淡了几分,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大院新来的保姆,好像是王副司令家的。”
林梦娟的出现,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韩艳前世记忆的潘多拉魔盒。
汹涌的、带着血腥味的记忆瞬间将她淹没。
前世,所有人都以为沈石堰和慕倾雪会顺理成章地走到一起。他们青梅竹马,家世相当,一个是军区大院里温文尔雅的青年才俊,一个是明媚娇俏的首长孙女,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然而,林梦娟出现了。
这个如同白莲花般柔弱美丽的南方女子,以保姆的身份进入大院,却搅动了所有人的命运。
沈石堰,那个在外人看来成熟稳重的男人,在林梦娟面前,却像失了魂一般。他开始频繁地找各种借口去王副司令家,对林梦娟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大院里渐渐有了风言风语。
慕倾雪是何等骄傲的姑娘,她无法忍受心上人的背叛和旁人的指指点点。她哭过,闹过,质问过沈石堰,得到的却是他含糊其辞的闪躲和林梦娟那双永远含着泪光的、楚楚可怜的眼睛。
那场三个人的拉锯战,最终以慕倾雪的惨败告终。
心灰意冷之下,慕倾雪响应号召,毅然决然地报名下了乡,去了最艰苦的西北。她想逃离这个让她伤心绝望的地方,想用繁重的劳动来麻痹自己。
可命运并没有放过她。
贫瘠的土地,恶劣的环境,以及……当地某些干部的觊觎。
韩艳至今记得,收到小雪出事的消息时,那种天塌下来的绝望。小雪惨死在那个吃人的西北小村子里,连尸骨都没有。
慕倾雪的死,像一根导火索,引爆了所有的悲剧。
视孙女如命的慕老爷子,在得知噩耗后,一病不起,没多久便撒手人寰。一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庭,就此凋零。
而她自己呢?
在小雪走后,她全力追查小雪的死因,最后她惩罚了所有的罪人。顾言时,这个她从小追逐的男人,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向她伸出了手。她以为那是爱情,是救赎,便不顾一切地嫁给了他。
婚后的生活,却与她想象中的甜蜜完全不同。
顾言时依旧忙碌,依旧沉默。他们之间,永远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她努力地想要靠近他,温暖他,却始终徒劳无功。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从旁人的只言片语和顾言时偶尔流露出的蛛丝马迹中,拼凑出一个让她遍体生寒的真相——
顾言时娶她,根本不是因为爱。
而是因为,他要阻止她去“破坏”沈石堰和林梦娟的“爱情”。
是的,在顾言时眼中,在许多人眼中,沈石堰和林梦娟才是冲破世俗阻碍的真爱。而骄纵的慕倾雪,以及替好友出头的她,都成了他们爱情路上的绊脚石,是那个不识好歹的“恶毒女配”。
多么可笑!
她和顾言时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牺牲”,是为了成全另一对“佳偶”而存在的对照组。
外人盛赞沈石堰和林梦娟排除万难终成眷属,感叹他们爱情的伟大。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段看似平静的婚姻里,她是如何一点点被磋磨掉所有的热情和希望,最终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日复一日的冷漠和忽视,让她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最后,她选择住进了安宁疗养院,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成了她余生的归宿。
原来,她和小雪的悲剧,从林梦娟踏入大院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
林梦娟,就是那个打开潘多拉魔盒的人,什么都不用做,就能给她的敌人带来无尽的灾难和绝望。
“艳子?艳子?你怎么了?”慕倾雪担忧的声音将韩艳从冰冷刺骨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韩艳猛地回过神,脸色有些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你是不是不舒服?脸都白了。”慕倾雪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满眼关切。
“没事,”韩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沙哑,“可能是刚才爬山累着了,有点头晕。”
她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试图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不行,她不能慌。
老天让她重活一世,不是让她来重复过去的悲剧的。
小雪还在,慕爷爷也还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一世,她绝对不会让林梦娟得逞,绝对不会让小雪重蹈覆辙!
她要改变这一切!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不远处正在忙碌的林梦娟,那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彻骨的寒意和不容错辨的决绝。
林梦娟似有所感,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正好对上韩艳的视线。她微微一怔,随即有些困惑地蹙了蹙眉。
这个韩家的小姑娘,看她的眼神……好奇怪。
顾言时也察觉到了韩艳的异样,他放下手中的刀叉,看向她:“不舒服就早点回去休息。”
韩艳收回目光,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看他。
她现在没空理会顾言时。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不动声色地将林梦娟这个“灾星”从他们生活中剔除出去,或者,至少让她无法再像前世那样,轻易地搅乱所有人的命运。
这盘棋,她要重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