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晃晃地铺在老苏家那方不大的泥巴院子里,洗晒过的破被褥松松垮垮地搭在几根朽木棍撑起的晾衣绳上,干硬的粗布被风吹得微微鼓起一个软糯的弧度。
苏晓把自己蜷成一小团,严丝合缝地嵌在老棉被垛的阴影里。阳光落在她脚尖前面一小块地方,暖烘烘地烤着冻裂的泥地,几只蚂蚁爬过,留下针尖般的黑色轨迹。肋下那个深埋的硬角似乎也缩得小了些,依旧像块冰冷的顽石压着内腑,但至少不再时时刻刻用尖角扎着她喊疼了。
老陈瞎子药箱角落里捞出来的那瓶黏糊糊的、颜色诡异得像变质猪血的红药水,到底起了点作用,涂抹的地方火辣辣之后是种奇异的麻木清凉,丝丝缕缕地往皮肉里渗,虽然闻起来一股陈年老腌缸的味儿,但总算把肋下那份磨人的、催命似的剧痛给按下去了。至于那老道行看不透的伤……苏晓打了个寒颤,强行把那几秒几乎窒息的冰冷眼神推出脑海。
她捏起地上那块烤得硬邦邦、边缘有点焦糊的杂粮窝头,掰了一小角,扔进嘴里慢慢嚼。拉嗓子的粗粝感还在,但混着阳光和被褥晒干后残余的温暖气息,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下咽了。
“喏,省着点吃,喂畜生的都得靠人一口口省出来!”张菊香的身影从灶房门口一闪而过,声音倒是比前两日缓和了些,像淬过火的生铁终于不那么冻手了。她把一个装着清水的大豁口瓦罐和一个装着灰绿色腌疙瘩咸菜疙瘩的破陶碗墩在苏晓脚边的泥地上,碗沿上还沾着点油亮的、不知谁吃剩的菜汤痕迹。
苏晓含糊地“嗯”了一声,指尖捻起一小块黑乎乎的咸疙瘩,犹豫了一下,还是送进嘴里慢慢抿着。
院子里很静。
只有风扫过枯草、掠过被褥发出细微的唰唰声。
突然,院门外小路那头传来一阵热闹的脚步声和喧嚷。半大小子们你推我搡的嬉闹声像开闸的洪水,一股脑地涌了过来,裹着刚吃完午饭的热乎气儿。
“虎头!快点儿!磨叽啥呢?东沟子塘里那点冻薄了没?再慢连冰碴子都捞不着了!”一个拔高了调门的公鸭嗓压过杂音。
“急个屁!冰厚着呢!”另一个声音明显喘着粗气,好像正扛着什么重物,“苏大宝那小子还没来吧?上次可被他赖走好几条小鱼!”
苏晓嚼窝头的动作一顿。苏大宝?
还没等这念头落稳,老苏家院外那条被踩得光溜溜的泥路上,一个小小的、墩实的身影就呼哧带喘地窜了出来。正是苏大宝。他跑得急,脑门上全是汗珠子,几根稀疏的黄毛倔强地支棱着,像顶着一脑袋刚冒出来的草芽芽。手里死死攥着个用高粱秆子和细网纱胡乱绑成的、东倒西歪的破捞网——原主用河边水草籽磨糊糊、掺了不知道哪里捡的碎布条帮他缠了好几天的那个。
他看见了自家院里的苏晓,但没停步,嘴里像塞了个热萝卜似的囫囵嚷了一句:“娘!我捞鱼去了!给我留饭!” 脚步毫不停歇,“噗通”、“噗通”地追着大部队的声音消失在小路尽头。
捞鱼?东沟子那眼小破塘?冻了?苏晓嚼着咸菜疙瘩,那又咸又苦又涩的滋味在舌根打了个转儿,脑子里却忽地飘过点别的东西。东沟子……老陈家……走丢的猪……
张菊香的声音在身后灶房门口响起来,带着一种松快的抱怨:“死小子,疯劲上来了门板都拦不住!东沟子那点冰,结得还不透,可别掉下去!哎,那塘里能有啥鱼,顶多几条冻傻的小鲫瓜子片儿……”她嘴上这样说着,手里却把一摞刚洗干净的粗陶碗小心地放到了灶台边一块还算平整的青石板上。
苏晓没接话,目光从院门口空荡荡的泥路上收回来,落在自己手里还剩大半的杂粮窝头上。指尖捻了捻那些粗糙的颗粒。阳光落在她冻得通红、裂了几个小口子的手背上,暖意一丝丝透进去,连着那瓶可疑红药水带来的镇痛麻意,似乎连心口的寒意也被烘化了一丁点。
院子角落,几根干枯的草茎在风里轻轻摇曳。
苏晓吃完最后一口窝头,舌尖舔了舔口腔壁上粘着的细小麸皮颗粒。那股混合着汗馊、咸菜和猪圈气息的独特“老苏家饭香”,像一层无形的薄膜,糊在鼻子上。她动了动身子,肋下那块冰硬的“石子”安稳地躺着,只传来一阵细微的、被麻住的闷胀感,倒真如那老瞎子含糊吐出的几个字——“缓了……没大碍”。
有没有碍,她自己最清楚。那东西硌在那儿,就像怀里揣了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炸开的不定时炸弹。
她扶着被太阳晒得暖洋洋的棉被垛,慢慢站起身。裹紧了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薄袄,吸溜着清鼻涕——高烧虽然退了,但一场大雨一场病,风寒像是钻进了骨头缝里,时不时冒个头打几个喷嚏。鼻头红红的,像被冻坏的胡萝卜。
灶房里,有规律的洗涮声停了。
张菊香端着个空了的木盆子走出来,浑浊的目光在苏晓冻得发青的脸上扫了一圈。“还杵那儿当磨盘柱子呢?”她撇了撇嘴,语气倒是没之前那么刺心挖肝了,“窝头咸菜不够塞你那穷胃?那点糊糊汤底子还在锅里温着,自己个儿去刮刮锅底,死不了就少装那林黛玉的样儿!待会儿记得把这点东西给老二送到地里头去!”
说着,顺手把一个布包放在了院子中央那个用来舀水的、倒扣着的破瓦罐顶上。
那是一个用洗得发白的旧粗布打的包袱皮,四角不太规整地系着疙瘩,里面塞满了东西。包得不算严实,鼓鼓囊囊的形状露出来大半——两个更黄更硬的窝头,一疙瘩用油纸随便缠了两下的咸菜,还有一个灌满了水的军用水壶,盖子没拧紧,一滴浑浊的水珠正沿着壶口慢慢往下淌,渗进包袱皮粗砺的纤维里。
送饭?给养父苏来福?
苏晓的目光在那布包上停了停,那水渍慢慢晕开一小片深色。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柴草燃烧后的烟气和一点点隔夜饭菜的混浊味。
她没吭声,拢了拢衣襟,朝着灶房那黑洞洞的门口走去,脚步还有点虚浮。肚子那点窝窝头刚带来的饱胀感,早被风一吹,跑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