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那个同样暴雨倾盆的傍晚!那条堆满杂物的潮湿小巷!那辆撞毁的汽车残骸!浑身是血、濒临死亡的自己!还有那个…被恐惧攫住、却颤抖着放下两块糊掉的向日葵饼干、带着哭腔说着“别死啊…吃了甜的就不疼了”的小女孩!
记忆的闸门被这声梦呓彻底冲垮!尘封的画面汹涌而出,带着雨水的冰冷、汽油的刺鼻、血液的腥甜…以及那双清澈、愚蠢、却像黑暗中唯一一点星火般撞进他死寂世界的眼睛!
原来…她一直记得!记得那么清楚!连那两块饼干的形状和味道都记得!
而他…他却用一份冰冷的契约,将她视为一个偿还“饼干恩情”的工具!在她最需要庇护、最渴望一点微光的时候,给了她最坚硬、最冰冷的交易外壳!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自责,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商砚深的心脏!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和掌控,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如此…卑劣!
他看着病床上依旧深陷噩梦、痛苦啜泣的女孩。额角的纱布是岑溪的“杰作”,滚烫的高烧是岑家的“馈赠”,而此刻她灵魂深处的恐惧和绝望…很大程度上,是他亲手加上的最后一块砝码!
“别死…” 岑雾的呓语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身体依旧在无意识地颤抖,仿佛沉溺在冰冷黑暗的海底,找不到出口。
商砚深僵硬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被钉在原地的雕像。滔天的怒火被这迟来的、汹涌的认知冲击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钝痛和…茫然。
他该做什么?他还能做什么?
目光落在她因为高烧而异常红润、此刻却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唇瓣上。那破碎的呜咽声像细小的针,一下下扎着他。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或者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笨拙的补偿冲动,商砚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他伸出那只曾签署过无数冰冷文件、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生疏到极点的温柔,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拭去她眼角不断滚落的泪珠。
指尖触碰到那滚烫的湿润,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烫了一下,猛地一缩。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笨拙的珍视。仿佛在擦拭世界上最易碎的珍宝。
也许是这微凉却轻柔的触碰带来了奇异的安抚,也许是眼泪被拭去的舒适感。昏迷中的岑雾,紧蹙的眉头竟然真的松开了一丝。她无意识地、极其微弱地朝那带来一丝慰藉的源头偏了偏头,滚烫的脸颊无意识地蹭了蹭他停留在她眼角的手指。
像一只终于寻到一丝庇护的、受尽惊吓的小猫。
这细微的、依赖般的触碰,让商砚深全身的肌肉瞬间僵硬!一股难以言喻的电流顺着指尖猛地窜上脊椎,直冲大脑!他深邃的眼眸中,那片常年冰封、只倒映着利益与算计的寒潭,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陨石,冰层发出巨大的、碎裂的声响!
他维持着那个弯腰的姿势,手指僵硬地停留在她微烫的脸颊旁,感受着她微弱却真实的呼吸拂过指尖。心底深处某个坚固的、冰冷的部分,在这个寂静的、弥漫着消毒水和眼泪气息的病房里,伴随着她无意识的依赖,悄然崩塌了一角。
一种陌生的、汹涌的、名为“心疼”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和预设。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契约甲方。
她也不再是那个仅仅需要履行“饼干义务”的乙方符号。
她是岑雾。
是九年前那个在雨夜中,用两块糊掉的饼干和一腔傻气的善良,试图拉住一个坠入深渊的陌生人的小女孩。
也是此刻,在他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却依旧在梦中为他人哭泣的女孩。
商砚深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消毒水气味似乎都带上了一丝灼烫肺腑的温度。他收回手,指尖那被她泪水浸染的微凉触感却挥之不去。
他重新站直身体,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异常沉默。他没有再尝试去碰她,只是目光沉沉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苍白脆弱的睡颜,仿佛要将这画面刻进灵魂深处。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映不进这间被痛苦和悔悟笼罩的病房。心电监护仪依旧规律地“嘀嗒”作响,仿佛在丈量着这漫长而沉重的夜晚。
许久,商砚深转身,动作轻缓地走向病房门口。他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门外阴影处低声吩咐,那声音低沉、平静,却蕴含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令人胆寒的绝对力量:
“天亮之前,我要看到岑溪为她的‘不小心’,付出十倍于此的代价。”
“至于岑家…告诉他们,商太太的‘家’,从今以后,只有商宅。”
“任何人再敢动她分毫,后果自负。”
冰冷的字句,如同死神的宣判,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管家在阴影中无声地躬身领命,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商砚深重新关上病房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他走回病床边,拖过一把椅子坐下,高大的身影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寂,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姿态。
他没有再试图触碰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深邃的目光如同沉默的山峦,将病床上那个深陷噩梦与高烧的女孩,牢牢地守护在他的视线之内。
夜,还很长。
而有些东西,在无声无息中,已经彻底改变。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缓慢地从窗外褪去,被一种灰蒙蒙的、带着湿气的晨光取代。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依旧顽固,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死寂,似乎被某种无声的守护力量驱散了一些。
商砚深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背脊挺直,如同沉默的磐石。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几乎一整夜,深邃的眼眸里布满了细密的红血丝,眼下的阴影浓重,下颌线绷紧的弧度透着一丝疲惫的冷硬。然而,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病床上的人。
岑雾的高烧在药物和持续物理降温的作用下,终于在破晓时分艰难地退了下去,徘徊在三十七度五左右。虽然依旧低热,但那种滚烫灼人的气息已经消散。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在噩梦中痛苦挣扎、呓语连连,呼吸也平稳绵长了许多。只是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依旧背负着什么沉重的负担。
天光渐亮,柔和的晨曦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小心翼翼地洒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为她镀上了一层脆弱的光晕。额角的纱布洁白刺眼。
商砚深微微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落在她安静沉睡的侧脸上。九年前的雨巷,那个放下饼干、哭喊着“别死”的小女孩;岑家大门外暴雨中蜷缩的孤影;书房里攥着契约书、眼中燃着绝望火焰质问他的模样;还有此刻,病床上毫无防备、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睡颜……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
那份被他珍藏在西装内袋、边缘已被他无意识摩挲得有些温热的契约书,此刻重逾千斤。它不再是冰冷利益的保障,更像是一面照妖镜,映照出他自以为是的“偿还”是何其傲慢,何其残忍。
“工具”…他曾经竟用这样的词定义她。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沉闷的钝痛,伴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名为“懊悔”的苦涩滋味。他引以为傲的掌控和冷静,在她面前,溃不成军。
病房门被极轻地推开一条缝。管家无声地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对着商砚深微微颔首,眼神示意一切已办妥。
商砚深收回落在岑雾脸上的视线,眼神瞬间恢复了惯常的锐利与冰冷,只是深处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他起身,动作放得极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走向门口。
管家将保温桶递上,低声道:“先生,按您的吩咐,岑溪小姐昨晚在‘魅影’会所‘不小心’从二楼露台摔了下去,右腿胫腓骨粉碎性骨折,至少需要卧床半年。岑宏远先生和周雅丽女士…收到了非常明确的警告。岑家那边,已经彻底安静了。” 管家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商砚深面无表情地接过保温桶,手指在光滑的桶壁上收紧了一下。岑溪的骨折…那是她推岑雾下楼梯的代价。至于岑家…那份警告的分量,足以让他们明白,岑雾从此与那个地方再无瓜葛。
“嗯。” 他低应一声,声音带着一丝熬夜的沙哑,“东西放下,你出去。”
管家无声退下。
商砚深提着保温桶走回病床边。他并没有立刻打开,只是将桶轻轻放在床头柜上。保温桶外壳是温热的,散发着食物的暖意。
他重新坐下,目光再次落回岑雾脸上。她似乎睡得更沉了一些,长睫安静地垂着。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伸出手,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和紧张,用指背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碰了碰她露在薄被外的手背。
不再是昨晚那种彻骨的冰凉,带着一点温润的暖意。
这个细微的变化,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商砚深紧绷了一夜的神经。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疲惫感混合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庆幸,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几乎让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缓缓收回手,指背上似乎还残留着她肌肤的微温。他靠在椅背上,闭上布满血丝的眼睛,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因为确认了她的温度,终于允许自己短暂地松懈。
一夜未眠的疲惫汹涌袭来,如同沉重的铅块。他依旧保持着挺直的坐姿,头微微后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呼吸渐渐变得均匀而深沉。
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两人清浅交错的呼吸声,在晨曦微光中,奇异地交织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