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冰冷。
粘稠的、如同万年腐土与自身伤口脓血混合的恶臭,是乐长歌意识沉浮中唯一的锚点。剧痛并未消失,而是化作无处不在的钝痛,深入骨髓,侵蚀着每一寸神经。灵魂仿佛被撕成了碎片,在虚无中飘荡,又被一股冰冷的、贪婪的吸力强行拉扯着,缓慢地、痛苦地拼凑回残破的躯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粘稠的黑暗。
不是视觉,而是…触觉?
冰冷、坚硬、带着湿滑苔藓的触感,紧贴着他半边脸颊。他正脸朝下,半埋在某种冰冷刺骨、散发着浓烈腐臭的泥泞之中。
“呃…嗬…”
一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呻吟,从他干裂焦黑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伴随着这声呻吟,是全身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复苏!左臂邪力侵蚀的麻木冰冷,下丹田如同被掏空后塞满冰渣的绞痛,经脉被邪毒和献祭反噬摧残后的灼痛与空虚…所有感官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意识,在剧痛的海啸中,被强行拽回了现实。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
“呕——!”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臭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以及自身伤口溃烂的恶臭,瞬间冲入鼻腔和喉咙,引发剧烈的干呕!每一次咳嗽和痉挛,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带来新一轮的剧痛风暴,几乎让他再次昏厥过去。
他死死咬住牙关,布满血污和泥泞的脸上,肌肉因痛苦而剧烈抽搐。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那残存不多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意志力,对抗着身体的崩溃和灵魂的撕裂感。
*还活着…*
这个认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冰冷麻木,在他意识中浮现。
他艰难地转动唯一还能勉强活动的脖颈,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充斥着血丝和黑暗。他正蜷缩在一个极其狭窄、潮湿、冰冷的缝隙里。头顶是嶙峋的灰黑色岩石,缝隙外隐约传来微弱的惨白幽光,那是“葬魂”石室里镶嵌的鬼火珠发出的光芒。
记忆碎片如同破碎的琉璃,带着血腥和邪异的气息,涌入脑海:
刀疤的怒吼…麻杆的哀嚎…献祭的疯狂…守陵人禁制的恐怖威压…骨笛化为黑洞的吞噬…那玉石俱焚的邪光冲击…以及最后,指尖扫过那冰冷暗金沙漏的触感…
沙漏!
乐长歌干瘪的右手,正以一种近乎痉挛的力度,死死地攥着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他艰难地抬起手臂,将手挪到眼前。
视线依旧模糊,但他能看清——那是一个巴掌大小、造型古朴的暗金色沙漏框架。其上布满细密玄奥的纹路,此刻黯淡无光。而沙漏的核心…空了!
原本应该盛放其中的、闪烁着微弱银辉的“时痕尘”,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空荡荡的透明腔体!
乐长歌的心脏猛地一沉!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他。他拼尽一切,几乎献祭了自身,就为了这个?一个空壳?!
*蠢货…* 骨笛冰冷、虚弱、却依旧带着嘲弄的意念,如同游丝般在他意识深处响起,*时痕尘…岂是凡物能长久承载?在你触碰的刹那…它已…散入你的…命痕…融入你的…残魂…成为一道…时间的…伤疤…一道…引子…*
散入命痕?融入残魂?时间的伤疤?引子?
乐长歌无法理解骨笛话语中蕴含的深意,但他捕捉到了关键:时痕尘并非消失,而是以某种他无法感知的方式,融入了他的生命本源和残缺的灵魂之中!这或许解释了为何他能在如此惨烈的献祭和禁制反扑下,还能保留一丝意识,没有彻底魂飞魄散。
代价是惨重的。
他尝试运转体内残存的性命之力(命元与性光)。下丹田的气旋如同破碎的冰晶,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凝聚的力量,只有一片刺骨的冰冷和空虚。经脉千疮百孔,稍微引动,便传来针扎般的锐痛和邪毒侵蚀的灼烧感。左臂依旧冰冷麻木,毫无知觉。唯有握着空沙漏框架的右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着。
身体残破不堪,灵魂布满裂痕。力量…十不存一。甚至比刚被扔进这活尸冢时,还要虚弱百倍!唯一“增强”的,或许是灵魂深处那与骨笛更加紧密、更加冰冷的联系,以及…那道名为“时痕尘”的、未知的时间烙印。
“嗬…嗬…” 他再次艰难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和腐臭。不能死在这里!绝对不能!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才活下来,怎能葬身在这腐臭的裂隙之中?
求生的意志,如同顽强的野草,在绝望的废墟中再次萌发。他必须出去!
他小心翼翼地感知着缝隙外的情况。石室内死寂依旧,只有远处白骨祭坛方向,隐隐传来守陵人禁制那冰冷、秩序、令人心悸的微弱波动。禁制似乎恢复了平静,但乐长歌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泄露一丝气息或动静,那恐怖的净灭之力会瞬间将他抹除。
他不能从祭坛方向走。唯一的生路,是来时那条倾斜向上的甬道!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如同酷刑。干瘪的肌肉在骨头上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断裂的骨骼相互挤压,带来钻心的疼痛。他强忍着,用还能勉强活动的右臂和右腿,一点点地将自己从冰冷的腐臭泥泞中“拔”出来。
这个过程,漫长而痛苦,仿佛持续了又一个十年。当他终于将上半身挪出裂隙,背靠着冰冷湿滑的石壁喘息时,冷汗(如果他那近乎干涸的身体还能渗出的话)早已浸透了破烂的衣衫。
他看到了自己现在的模样:衣衫褴褛,沾满黑泥和干涸发黑的血污。裸露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败色,布满干瘪的褶皱和尚未完全消退的暗紫邪纹痕迹。左臂无力地垂着,如同枯萎的树枝。整个人,形同一具刚从墓穴里爬出来的干尸。
他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近乎骷髅的笑容。很好,至少和这“葬魂”石室很配。
休息片刻,积攒了几乎不存在的力气。他扶着石壁,用右臂和右腿,配合着腰腹最后一点力量,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上挪动。每一次抬腿,每一次手臂用力撑起身体,都让他眼前发黑,几欲昏厥。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连喘息都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只余下胸膛剧烈的、无声的起伏。
短短几十级布满湿滑黑苔的石阶,此刻如同登天之途。他无数次滑倒,又无数次咬着牙,用指甲抠进石缝,一点点重新爬起。指甲崩裂,指尖磨破,渗出的不再是鲜红的血,而是粘稠发黑的污浊液体。但他眼中只有上方那越来越近的甬道出口,以及出口外那道被他强行推开、仅容侧身的石门缝隙!
生的希望,就在那缝隙之外!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挪到了甬道尽头,回到了最初推开石门的地方。沉重的石门依旧保持着那道狭窄的缝隙。缝隙外,隐约传来洞厅里那熟悉的、带着尘土和血腥味的阴冷空气。
乐长歌靠在门边的石壁上,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仿佛要挣脱干瘪的胸腔。他侧耳倾听。
洞厅内一片死寂。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只有…尸体腐烂的细微声响,以及某种食腐虫豸在黑暗中爬行的窸窣声。
刀疤和麻杆的尸体,还在那里。几天时间,在这阴冷潮湿的环境里,足以开始腐败。
这是个好消息,意味着暂时没有新的敌人。
他深吸一口气(尽管吸进去的只是腐臭的空气),将残存的所有力量凝聚在还能动的右臂上。他必须推开这沉重的石门,扩大缝隙,挤出去!
他双手抵住冰冷的石门内侧,残破的经脉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调动着那微弱得可怜的性命之力,以及灵魂深处骨笛传递过来的一丝冰冷的、带着吞噬本能的邪力——这邪力在吸收石室死气后,似乎恢复了一点点。
“嘎…吱…”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再次响起,在死寂的石室中显得格外刺耳!乐长歌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猛地发力!
“轰隆!”
石门被他拼尽最后力气,再次推开了一掌宽的缝隙!足够他侧身挤出了!
他不敢有丝毫停留,如同受惊的壁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侧着身,无比狼狈地从那道缝隙中挤了出去!
冰冷的、带着血腥和尘土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他出来了!终于离开了那该死的“葬魂”石室!
然而,脚下一个趔趄,他直接扑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摔在厚厚的积尘里。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再次昏过去。
他挣扎着抬起头。
惨绿的萤石幽光下,洞厅一片狼藉。刀疤壮汉的尸体仰面躺在不远处,胸口塌陷,血迹早已发黑干涸,几只肥硕的黑色甲虫正在他破碎的皮甲缝隙里钻来钻去。麻杆修士则化作一具布满暗紫邪纹的干尸,蜷缩在角落,散发着诡异的死寂。老二那被误杀的尸体也已经开始腐败。
恶臭弥漫。
乐长歌的目光,却死死盯住了洞厅另一侧——那通往活尸冢上层矿洞的、黑黢黢的通道口!
生路,就在眼前!
但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刚才推开石门和挤出缝隙,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身体如同散了架,意识又开始模糊。
不能停在这里!腐尸的气味和动静,随时可能引来其他东西!可能是游荡的活尸,也可能是…新的拾荒者!
骨笛冰冷的意念带着一丝不耐和催促:*动…起来…此地…死气…尚可…汲取…*
乐长歌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艰难地翻过身,仰面朝天,不再压抑。他主动放开了对骨笛的微弱约束,任由它开始贪婪地、无声地吸收洞厅中弥漫的、源自三具尸体的死气、怨念和…腐败的生机!
一丝丝冰冷、污浊、带着腐朽气息的能量,被骨笛汲取,再反哺回他那如同荒漠般的身体。虽然污秽,虽然带着令人作呕的气息,但这股能量,如同注入干涸河床的泥水,勉强让那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重新摇曳起一丝微弱的火苗。
力量,一丝丝地,重新在残破的躯壳中凝聚。虽然微弱,但足以支撑他爬行。
乐长歌咬紧牙关,用右臂支撑着地面,拖着毫无知觉的左半边身体,如同一条濒死的蠕虫,朝着那黑暗的通道口,一点一点,艰难无比地…爬去。
身后,只留下一条在厚厚积尘中拖出的、蜿蜒扭曲的痕迹,以及三具在惨绿幽光下逐渐腐败的尸体。
腐穴惊魂醒,残躯掘生天。
前路依旧黑暗,但至少…他爬出了这座名为“葬魂”的坟墓。代价惨重,仅余残躯与邪笛为伴,而那道名为“时痕尘”的时间烙印,已悄然深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