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其实并不漫长。
直至来年开春，也不过晃眼一瞬罢了。
便是从冬入春，图一个喜庆热闹，吉祥如意，就有了年。
年固然美好，但有人还想借此“美好”来愚弄民众，从中获利。
欺诈，压迫，这岌岌可危的混乱社会，也迟早会崩塌吧。
不过，显然此次国民政府的手段过于低劣，一番言语糊弄下来，效果甚微，甚至激起了人民群众极大的不满。更有政客不畏强权，直接翻起旧账，上书了几份草案——便是讲起了数月前的救济物资。毕竟直至年底，这些物资还未发放。
有人先冒了险反抗，那便有几百号学生工人响应，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国民政府留。
政府官员想尽办法，却仍镇压不住这番轰轰烈烈的运动。最终，还是迫于压力，他们松了口，承诺这个礼拜把救济物资补上。不过一回办公室，那负责物资的官员整张脸都扭曲起来，嘴里骂骂咧咧的，说些愤懑之词。
“小程，赵沧，你们两个把这事儿给我办好了。”那官员斜着眼，悠哉悠哉地点起了烟，“不过物资，得给我留三成。”
赵沧是九夕的同事，但二人关系却出人意料的不错。平时办事儿，也会为彼此添把手，偶尔有了利益冲突，总会有一方先退后几步，不至于闹得你死我活。
一来二去，他们也知道了些彼此的脾性。
在九夕眼里，赵沧此人无心于党国事业，而更注重于享乐。
赵沧称此为“自我投资”，便是购置了不少豪宅美车，有空暇时光，游山玩水，晚宴饭局，美人美酒，应接不暇。
赵沧想拉九夕一起，奈何九夕次次委婉回绝，道已有他人邀约，久而久之，赵沧也不自讨没趣了。
九夕表面这么回答，实则闲暇起来，他会独自一人跑那王府井，给大家带些新奇玩意儿。什么套娃啦，拨浪鼓啦，志怪小说啦，各式各样的小物件儿摆满了整个柜子。凌木诗调侃他这是要办展了，剧院得单独给他扩建的房间当展厅，他就当这个老板收门票钱。
赵沧疑惑地回望了九夕一眼，心念老程到底在笑些什么，难不成……又背着我捞了一大笔？
他们二人便各自怀揣着各自的心思，走路也是一改以往的颓然，竟有了几分难得的精神气。
一楼，左数第三间。
天色渐晚，空荡的走廊内回荡二人的清晰的脚步声。四周杂草枯黄，确然是冬日萧条的模样。耳畔寒风的呼啸声，似孩童空洞的哭嚎。
九夕不免警惕起来，可一旁的赵沧却坦然取出钥匙，打开大门。
扑面而来的，是一种近乎于发酵的酸臭味。
味道颇有些刺鼻，二人都不免咳嗽了几声。
回过神来，九夕抬眼，径直走上前，欣然打开窗户，轻笑:“这就是救济物资？真是少得可怜。”
赵沧抱胸，明显一副冷嘲热讽的模样:“这可不，近来粮价也是越来越贵了，谁有这闲钱救济老百姓啊。反正是迟早玩儿完的东西，这种神仙日子，咱们能过多久是多久。”
“那……先生所需几何？”
“四成应该没问题，再留点儿给咱们头儿。拿到手的，咱五五分。”
“五五分？”九夕勾起嘴角，那双清丽的眸子顿时一暗，“先生，我想问问——那些特务已经不找您麻烦了吧？”
“老程，你也太没义气了。这些年，我也帮了你不少嘛。”赵沧虽知九夕话中有话，却还是翻起了白眼，“别说你拿这些物资，是为了让那姓洛去完成他那不切实际的梦想。他啊，虽说官位挺大吧，不过实权还没咱们头儿掌握得多。”
“先生所言之人，可是洛书文？”
“对，就是洛书文，老程的朋友嘛!瞧我这记性，就记得个姓了。之前，头儿还和我提起过他。”赵沧眯着眼打量九夕，语气轻蔑，“不过，这小子也是可怜，自己本就壮志难酬，还被那老头子骗了这么久。不过按他那行事作风，早该抓起来的，可惜唐老头子想保他，那自然会没事。”
“我知晓。”
“老程，你不会想帮这种人吧？”
“不会。毫无回报的投资，自然没有必要。先生还是莫要提他了。”九夕温柔地摆摆手，一句话拉回了正题，“对了，赵先生，五五分不妥。有些文件，还在我的手中。如若我将这些记录曝光，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赵沧怔了怔，仔细回想了一番，这才恍然大悟。这些文件，自是记录了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只是赵沧忙活着，一时疏忽，忘了销毁，又时隔久远，自然就无心过问了。
“那些文件……没想到竟被你这小子私藏了!”赵沧皱眉起怒，却在话音未落时，忽而平静下来，“哟，程山绘，你可真是个混蛋。不过，你也别妄想靠它做文章。”
赵沧绕到九夕身侧，开始上下打量着对方：“据我所知……你有个艺名叫九夕，对吗？”
此事，在党国高层可算不上秘密。也正是因此，九夕总是能推掉绝大多数酒局饭局，他也乐得轻松。
“对呀，那又如何？副业嘛，谁没有呢。”九夕不为所动，依旧笑得云淡风轻，“对了。您记得吗？您私下里购买情报，贿赂唐老板，想借此机会调到唐老板手下，这些事情，我们头儿还不清楚吧。”
赵沧手一抖。
提起自己头儿，他总免不了多顾及些。自然，那原本义正辞严的模样也霎时垮了下来。
赵沧忍痛道:“那四六分。”
“……四六吗？”九夕眼帘微垂，并未直接回应对方的言语，“年末了，有些账，先生还记得吗？”
“欠你三百万？”赵沧斜了九夕一眼，“嘿，您说的什么话，就这点儿钱，还抠抠搜搜的，我还就是了。”
话音刚落，赵沧又禁不住嘟嘟囔囔着：“就这小气吧啦的样儿，难怪讨不到媳妇儿。”
“我的家事，我自会解决。不过，先生可要说话算话。”九夕讪笑，“拖欠多久了，您还记得吗？我这物资，该不该多要些呢？”
九夕取出公文包，从中寻到了几份文件，确认内容无误后，将其递给了赵沧。
这文件又是哪儿来的？
赵沧伸手接过，而后鄙夷地挑了挑眉。
连本带息，起码翻了一番。不过，他还是要点面子，若是再赖账，也确实太对不起人家了。
赵沧提笔，不情不愿地签了字。
当时，为了除掉个碍事的特务，他才不得已找人借了钱，可偏偏除九夕外，军统也没什么值得信赖的伙伴。
还上钱，日子总会窘迫不少。而自己许诺给夫人的大金项链，估计还得等到年后，才可拿到手。
九夕收起文件，笑了。
“多谢先生，那我就先行告退了。”
这次争取，虽不是尽力，但情况也不算差。六成，以及那些钱……总归比去年好些。
物资到手，就赶紧通知叶远涯同志吧。不论自己所得多少，都要将这些物资及时转移。
取走文件后，九夕便辞别众人，离开了此处。
回首一望，天色在陡然间暗沉下来。恍惚间，他看到一个囚笼，来来往往的人影，都是被困在囚笼中的鸟儿。若是食物稀少，他们便会为了资源自相残杀。
“阿绘，等一下。”
有人唤他。
九夕的脚步一顿，并未逃离，因为他知道对方是谁。
“阿绘。”对方微笑着朝自己招了招手，缓步走来，“这儿正好没人影儿，很安全，我有些体己话儿，要和您讲。”
“小洛。”九夕微笑，“何苦呢。”
洛书文不以为意，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讲出了来由：“阿绘，您是负责物资这一块儿的吧。我有个不情之请。希望您可以和局长说一说，把这物资，多下拨一点儿。”
“你此般忧国忧民，若是被你们上级听到，又得挨批了吧。”
“阿绘，我不想执迷不悟了。我再抓地下党，是没有出路的。我与他们虽不是一路人……”洛书文沉默片刻，才轻声补充，“但，他们在反对这样的政府，我认为没错。那这种贪污腐败的政府，存在又有什么意义？人民过得更好了吗？只有那些富商大官儿脑满肠肥！
所以——我得干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才得劲儿！甭说了，我已经申请了调换部门儿，现在就等回复了。”
九夕回头，单薄的围巾在风霜之中，如浪潮般涌动。
“……小洛，你有信心吗？”
“我会努力。”洛书文笑着拍了拍九夕的肩膀，“我的一生有两个信仰，一个是孙老先生，还有一个就是我自己。如果此生不为信仰而奋斗，人生就毫无意义了。”
这番话，果真像洛书文的性子啊，一点儿都没变。可他想来也是清楚前方的危机四伏，九死一生。
“你真的……唉，罢了。”
九夕迟疑了片刻，最终没有劝洛书文放弃，只是叹息一声，回以祝福。
“那，希望你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