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当晚的商务会所,
后巷的臭气像粘稠的污泥,糊住了口鼻。水泥地油腻腻的反光,墙角的泔水馊味,都是这座城市腐烂内脏的味道。昏黄的路灯光被垃圾箱切碎,吝啬地只照亮一小块污秽。沈曦把自己缩进垃圾桶投下的那片逼仄阴影里,像件该被丢弃的垃圾。冰冷的烟嘴抵着干裂的唇瓣,手指神经质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咔哒,咔哒,咔哒…塑料打火机的滑轮徒劳地摩擦着火石,那点微弱的红光死活不肯燃起。每一次失败,都像是心口又被什么冰冷的东西硌了一下。嚓、嚓、嚓…单调的声音在死寂里回响,和沈曦脑袋里那个空洞的嗡鸣应和着,吵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
脚步声。清晰,沉稳,带着一种这垃圾场不该有的节奏,碾过湿滑的地面,直直逼近。停住了。就在那片被油污浸透、肮脏如铜镜的水洼边缘。隔着水洼浑浊的倒影,沈曦能感觉到那人的存在,居高临下,像一片突然压下来的乌云。
谁?
悬在打火机滑轮上的手指瞬间冻住。指尖残留的细微震颤带着一股寒意窜遍全身。心跳空了一拍,随即在肋骨后面重重地擂动起来。
想看笑话?还是…别有所图?
一丝本能的警惕像冰冷的蛇,沿着脊柱缓慢爬升。沈曦慢慢地、几乎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迟缓,仰起了头。视线从沾满泥点的锃亮鞋尖开始,像爬藤,顺着昂贵西裤挺括的线条,一点、一点地往上挪。
这身行头…可不是这鬼地方该有的东西。
最终,目光定格在那张脸上——逆着巷口那点惨淡的光,轮廓深刻得像用刀劈出来的,眉骨高耸,鼻梁挺直投下浓重的影子,将那双眼彻底藏匿在看不穿的黑暗里。
黑影笼罩下来。无形的压力像实质化的茧,瞬间将沈曦裹紧,呼吸都窒涩了一下。予安停在沈曦面前,身影高大,她只能看到他垂下来的眼神,似乎落在她的头顶和那截暴露在冰冷空气里的脖颈上。
居高临下…又是这种该死的角度。
予安没开口,像在审视一件垃圾。然后,他毫无预兆地、以一种近乎凝固的缓慢,蹲了下来。
随着他身形下坠,沈曦的眼珠被迫一点一点地往下移动,像生锈的齿轮被强行扭动。阴影退却,昏黄的光重新泼洒下来,然后——目光毫无缓冲地对上了。
空洞。那双眼睛…瞳孔很大,却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只剩下残渣般的疲惫、麻木,还有一丝猝不及防被打扰的茫然。青黑色的眼袋浮在过于苍白的皮肤上,像个拙劣的面具。唇间还叼着那根可笑的、未点燃的烟…
难怪他觉得我像个学坏的小孩。
这念头突兀地跳出来,带着一丝自沈曦厌恶的冰凉。
予安伸手进口袋,摸出个什么东西。金属的冷光一闪,他拇指轻轻一划——咔哒。一道稳定的、温暖的、甚至称得上优雅的火焰,在他指尖悄然亮起。这簇小小的、跳动的橙黄,是这片肮脏阴影里唯一鲜活的光源。
他倾身向前,将那份我刚刚求之不得的暖意凑近。火苗跳跃着,驱散了沈曦和他之间那点稀薄的昏暗。温热的橘色光晕第一次清晰地映亮了这张近在咫尺的脸…也映亮了他凝视着沈曦的眼睛。深邃…像冬夜的星空,又像是封冻深潭的冰层下涌动的漩涡,裹挟着某种能将人溺毙的力量。烟丝被点燃,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一缕青白的烟袅袅升起,带着一股廉价烟草的辛辣,却奇异地钻进了沈曦的肺腑。
灼热感从烟头一路烫进了胸腔深处。嘴唇似乎恢复了一点知觉。
“姐姐,”予安开口了,嗓音低沉,带着一点被砂纸磨过的磁性沙哑,唇角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那笑容在火光映照下清晰得刺眼…线条完美,却如同精雕细琢的面具突然裂开一条缝隙,瞬间泄露了底下冻土般的冰冷。“翻牌吗?”
予安的目光,仿佛漫不经心,顺流而下。沈曦的心也随着那视线猛地一沉,身体内部某根紧绷的弦仿佛被锋利的指甲狠狠刮过。视线滑过泥泞的裤脚,最终停在脚踝处那片被裤管勉强遮住的阴影里——那个冰冷、沉重的金属环,像毒蛇的信子一样紧箍着她的骨头。电子脚铐。那枚小小的、如血滴般刺目的红色指示灯,在这片昏暗中,就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正无声地、执着地、一下,又一下地眨动。
红光…又是这该死的红光!
每一次闪烁,都像是在沈曦脚下的水泥地上泼上一层黏腻猩红的血。
周予安!这个名字挟裹着冰冷的尖针,狠狠刺进脑海最深处。烟头的火星似乎瞬间在沈曦瞳孔深处爆开,烫得视网膜一片赤红。
原来引我踏入这炼狱的钥匙…竟然是你亲手递来的?那簇火光,那声“姐姐”,此刻都变成了赤裸裸的嘲讽!
包房大得像个空旷的墓穴。水晶吊灯大多熄灭了,只余角落几盏昏暗的壁灯,懒懒地泼洒着浑浊的光影,把空旷切割得更加诡异。空气里塞满了上一场糜烂狂欢遗留的气味——廉价香水、馊了的酒精、雪茄的糊味,还有…那种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肉体气息。沙发沉默地蹲在暗处,像巨兽张开的口。沈曦和予安,两个被遗忘在废墟上的可怜虫,局促地嵌在这么一小片地方。寂静像铅块一样沉甸甸地压下来,只有中央空调那个破风扇,在头顶发出拉风箱一样的、垂死的嗡鸣,搅动着凝固的空气。
装神弄鬼…
沈曦靠在沙发最深的凹槽里,凉硬的皮面抵着后颈,感觉像是靠在悬崖边。整个身体陷在阴影里,大概像块发霉的石头?连自己都觉得虚假。目光落在对面予安那张脸上,审度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疲惫却像潮水在骨头缝里泛涨。他拿起那瓶标榜身份的威士忌。
汩…汩…金色的酒液注入杯子,声音单调得刺耳,在这片死寂里显得格外聒噪,仿佛每一滴都敲在脆弱的神经上。冰块撞着杯壁,发出几声空落落的轻响,像骨头碰着石头。予安把杯子推过来,杯底蹭过玻璃茶几,“哒”的一声,短暂又磨人。
“喝点。”声音平淡得像念说明书,没半点波澜。
沈曦懒得动,连根手指都欠奉。他就等着?他的视线像爬行的蜘蛛,落在她握着杯子的手指上——
盯着手看什么?
这双手没染过蔻丹,指甲剪得很短,确实和这镶金镀银的牢笼格格不入。他的目光慢吞吞地往下爬,越过沈曦蜷缩的腿,最终落在脚边那片被阴影吞没的地毯上。
红光…又来了!
沈曦不用看也知道。那该死的红点,微弱,却像活物一样有呼吸,一下,一下,固执地闪烁在黑暗边缘。像只藏在泥里的癞蛤蟆,用充血的眼睛盯着她。又像一颗被丢进污泥的心脏,还在作呕地搏动。
碍眼!它每一次闪烁,都像是在嘲笑她此刻的处境。
予安收回目光,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再次拿起酒瓶,瓶口对准沈曦那几乎还是满的酒杯。哗啦…酒液没过冰块,发出更加清晰的声响,带着一种莫名的恶意——
倒!再倒!最好淹死它!淹死那条该死的电子蛆虫!淹死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什么意思?”沈曦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像薄冰裂开,寒气直冒。目光从漫出来的酒杯刺向他脸上,不耐混合着被打扰后的戾气:“要我翻牌,然后…一句不讲?”尾音习惯性地上挑,带出点被惯坏了的骄纵,可心底却有什么东西猛地收紧,那是对被窥破伪装的本能警惕,尖锐如芒刺。
予安终于抬起眼,看向沈曦。昏暗的光描摹着他过于精致的下颌线。先前那层蜜糖般甜腻的、属于男模的魅惑伪装彻底剥落了,露出的是一潭结了冰的湖水——表面平静,底下却翻涌着噬人的暗流。他的声音沉下去,一字一句,缓慢得像在用刀刻字,带着穿透皮肉的锋利:
“姐姐付钱,翻的是牌。”他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刺透沈曦的瞳孔,“可牌是死物,人是活的。这里的每个人…”他微微侧头,示意这巨大奢华的囚笼,“都在演戏,都在费尽心机,想哄你开心,想从你这里…得到他们想要的。”
呵,点得真直白…
这句话像冰针,扎得她胃里一阵翻腾。
予安的身体突然前倾!那股混合着昂贵烟草和须后水的侵略性气息猛地压过来,瞬间拉近的距离让沈曦后颈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他的目光,又一次若有似无地扫过她脚边的深渊。
“姐姐戴着镣铐…”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毒蛇的嘶鸣,缠绕在耳膜上,“来这种地方寻开心…”那双冰封的湖面终于裂开缝隙,清晰地映出她因震惊而骤然收缩的瞳孔!
被发现了?!不,更甚!
他一字一顿,用最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她最后的伪装:“这份兴致,不觉得…太辛苦了么?”
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被一股高压电流猛地贯穿!血液在耳边轰鸣。沈曦涂着暗色唇膏的嘴张开,喉咙却像被冻住了,一个音符都挤不出来。那双习惯于睥睨或倦怠的眼睛里,此刻清清楚楚地写满了被猝然撕掉画皮的惊恐与狼狈!像一只被剥光了刺猬,瞬间赤裸地暴露在寒风中。他想干什么?这绝不仅仅是揭穿!这是…宣战?
该死的周予安!
伪装被彻底撕碎的感觉,比脚踝上那个冰冷的金属环更加屈辱百倍!
他没移开视线,就那样平静地看着沈曦,像在欣赏一件刚完成的、充满裂痕的作品。那眼神让她的狼狈无所遁形。然后,他继续开口,声音里竟带上一种近乎施虐的温和:“我不讲话,是想让你听听…”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向她——那根手指像一根淬毒的针,正对着她的心脏刺来!“听听你这里…真正想要的声音,是什么。”
最初的惊涛骇浪在脸上慢慢沉淀。眼底的情绪却像打翻了调色盘——被冒犯的狂怒?被戳穿的羞愤?如同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剥光了衣服的屈辱感…但更多的、更汹涌的,是一种长久冰封的潭底骤然被投下巨石的、难以言喻的震动!这震动扯动了那潭死水深处,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早已沉寂的渴望,以及…一丝连灵魂都在战栗的好奇:
他到底是什么人?!凭什么?!
指尖无意识地端起那杯被续满的、冰冷的酒。没有喝,只是用指腹神经质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试图汲取一丝现实的凉意。片刻的死寂之后,喉咙里突然滚出一声低笑,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失控边缘的神经质,在这空旷的墓室里异常刺耳。
沈曦抿了一小口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勉强压下翻腾的情绪。抬眼,重新看向予安。眼神变了。不再是愤怒与惊恐,而是找到了绝妙猎物的猎人!锐利、兴奋、闪烁着淬了剧毒的幽光。嘴角勾起一个缓慢的、充满深意的弧度。
“你是新来的?”声音带上点黏腻的玩味,目光却如同铁钩,狠狠锁死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挖掘出哪怕一丝裂缝,“不知道我是谁?”身体模仿着他刚才的压迫姿势,猛地前倾!
该死的男模!
属于彼此的气息再次强行缠绕。“敢这么和我讲话…”声音陡然沉下去,每一个字都裹着蜜糖,内里却藏着见血封喉的毒刺,“你知不知道…上一个惹我不开心的,现在…是什么样的下场?”
演吧!周予安!继续演!
沈曦心里的声音在嘶吼。
把你眼底的恨意都燃起来!烧给我看!越浓烈越好!让我看看…看你恨的是我沈曦,还是那个姓沈的家族?你这把刀…磨得够不够快!够不够资格…刺穿这令人作呕的一切!
予安看着沈曦脸上那层强撑的凶狠——刻意绷紧的下颌线,眼神里竭力想掩饰的飘忽和底气不足——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从心底浮起。不是恐惧,不是轻蔑,反而像看到了一幕精心设计的荒诞剧,一种近乎悲悯又带着点…了然的笑意?
他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反而加深了几分。不是做戏的魅惑,也不是讥讽的嘲笑,倒像是看透了某个可笑本质后的洞悉与…玩味?他似乎完全没被这纸老虎般的威胁唬住,身体反而更放松地向后仰,陷进沙发宽厚的怀抱里,姿态舒展得近乎嚣张。目光坦荡荡地迎着她自以为足够“凶恶”的逼视。
“我当然听说过姐姐的大名,”他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天气,甚至掺上了一丝虚伪的、“真诚”的欣赏味儿,“还有那些…传闻。”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在她脸上慢悠悠地扫视,像在审视一件破碎又不肯认输的物件,“能在那样冰冷、森严的家族规则下,用这么…狂放的方式,刻下自己的名字…”他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滑向她脚踝那片被红光侵蚀的阴影地带,“哪怕是用最让人侧目、最不堪的颜料…也挺了不起的。”
狂放?颜料?!
心口像被烧红的烙铁猛地烫了一下!一股压抑许久的、混杂着无尽屈辱的灼热岩浆猛地冲向喉咙!这镣铐里锁着的,岂止是沈曦一副破败的皮囊?这冰冷的金属环,这闪烁的红光,分明勒着整个沈家腐烂发臭、盘根错节的根须!它们像水蛭,爬满全身,吮吸血肉!他轻飘飘一句“颜料”,将这蚀骨噬心的枷锁变成了一个轻佻刺目的“签名”!
该死的周予安!一股暴怒瞬间顶穿了所有的伪装!
涂着暗色唇膏的嘴唇被咬得死紧,几乎泛白。身体却像被滚烫的铁钎捅刺,瞬间挺得僵直!连带着脚踝上的电子脚铐都骤然收紧了几分!
他显然捕捉到了这瞬间的激烈反应。身体带着无声的压迫感,再次向前倾轧过来。完全是本能驱使!在他前倾的毫厘之间,沈曦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向后急撤!脊背重重地撞上了背后冰凉的皮革靠背。咯噔一下!心脏被这狼狈的退缩刺穿了!
就在她脊背贴上冰冷的瞬间,他笑了。昏暗的光线模糊了他唇角的弧度,但那声音却清晰地钻进耳朵,低哑,带着一种胜券在握的残酷温柔,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她紧绷得快要断裂的神经上:
“不过姐姐…”他目光锐利如刀锋,直刺她瞳孔深处那片名为“疯批”的厚重油彩,试图剥开内里更脆弱的东西,“你选在这种地方,”他微微侧头,扫视这奢靡巨大、金碧辉煌的牢笼,“演这种戏,给那些早就认定你疯、等着看你笑话的人看…”他歪着头的样子,像毒蛇吐信前微妙地调整姿势,语气里的温柔近乎凌迟,“不累么?”
他停住了。这短暂的沉默不是仁慈,更像是在给沈曦留一口气,好承受最后的、最精准的一击。然后,他缓缓地、如同吐出淬毒冰锥般,掷出了那句直插心脏的诘问:
“还是说,你只是在等一个…”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她眼底深处那丝被逼退后、再也藏不住的慌乱和脆弱的裂缝,“…能看穿你这身戏服底下,”那叹息般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魔鬼的低语,“真正想挣脱什么东西的人?”
等的就是你!周予安!
这句话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最后的防备!撕开这戏服!撕开它!要撕就撕个彻底!来做这个狼狈收场的同谋!心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鼓噪,是毁灭一切的冲动?还是终于遇到棋逢对手的…病态的兴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