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浓,冷露凝墙,宫灯在水殿回廊间投出一重重轻晃的金影。
梧珞斋内
火色微暗,黎承曜背着灯光而立,沉默良久。
阿娜希塔站在他面前,姿态恭敬,却仿佛生来便不曾为人下拜。她将那枚焚影石珠缓缓放于香案之上,乌檀香盒半启,香气顿起一线丝烟,在斋内如墨描线。
“解香之法,我可以给。”她抬眸,声线极低,仿佛怕惊扰一梦,“但……价由我定。”
阿娜希塔立于堂中,一身乌金星轨袍,面覆轻纱,银链缠腕,手中执一封由波斯语写就的卷轴。
黎承曜眯起眼:“你要什么?”
她的嗓音极低,宛如风吹夜沙:“臣女阿娜希塔,愿于都城西坊外空地设一‘祆光坛’,祷祝壅国千秋。”
“此坛不存神像,仅焚天香一炉,以祈光明照彻人间。”
她语调诚恳,毫无激进之词,翻译官尚未开口,黎承曜已抬手止之。
他独坐榻上,玄袍松解,衣带半解,指间仍摩挲着早前她赠下的焚影石珠。他目光沉沉,不怒不喜:
“设坛?你非中土教派,国礼未封,何以请此?”
阿娜希塔不躬不跪,仅低首:“壅国既容佛道二教,祆光若得香火,亦为臣女旧国亡魂一线魂引。”
她顿了顿,指腹轻轻按在卷轴之上,“此处非王权之图,而是我族旧地之铭。若能焚香一炉,光明神不灭,血脉不散。”
黎承曜望她良久,忽而轻笑:“你要香火,非为神明。”
阿娜希塔缓缓抬头,帷幔下那双碧瞳静静望着他,毫无回避之意。
“我只求万民不忘我国曾在,不为谋今日,只为照旧土。”
殿中陷入短暂沉寂,唯窗外金丝桂风吹落瓣,飘入灯火之上,微熠而灭。
良久,黎承曜道:“准你设坛,限一坛一炉,不许传播,不许招徒,不许聚会。”
他话音刚落,指节在案几轻敲两下,淡声吩咐:“取‘焚灵丹’来。”
阿娜希塔微怔,眼底仍是一片静色。
不多时,封凌焱入内,奉上一只朱砂嵌银盒。盒中静静躺着一粒黑中泛蓝的药丸,药丸外层罩着一层白蜡般薄膜,淡香之中隐有血腥。
黎承曜看着她,语气温和至极:“朕信你——信你知魂、解香、知梦……唯不信你无图。”
他将丹药推至案边,话语轻描淡写:
“焚灵丹,一旦吞服,魂气随主。一心不悖则无妨,若逆誓离命——七窍流焰,灰飞神散。”
阿娜希塔看着那粒丹,忽然低笑。
“你不信我,却想保我。”
“你既入宫,既入梦,就不再只是你。”黎承曜的声音冷了半寸,“朕给你一座坛,也给你一把锁。”
阿娜希塔伸手,将丹捻起。手指如霜中白玉,轻轻一合,仿佛将梦中柔情握成一粒必死毒药。
“焚影香引魂,焚灵丹锁心。”她喃喃,“我们两个,终是困在一炉香火中。”
话落,她仰首吞下丹药,白玉般的咽喉在烛影中轻轻一动,吞咽的声音细不可闻,却像落入水心的一枚石子,激起帝王心中暗潮。
片刻后,她抬眼望他,眼底沉着并不属于少女的温柔。
她轻声道:
“这火,不是为照亮我,是为点燃那些被世界遗忘的人最后一丝希望——哪怕只剩烟灰,也要他们知道,我们曾存在。”
话音如灰烬里跃起的星火,静静落在黎承曜心头。
他微一垂眸,指尖却不自觉地收紧了披袍一角——
那处原本搭在膝头,霎时间被他握得微微起了褶纹。
他没有说话,亦没有移开目光,只静静望着她,仿佛要从这薄薄纱幕下,辨清那张早已在梦中千回百转的面容。
焚影香残韵似仍未散,而阿娜希塔留在石盒中的那枚琥珀香丸,发出微光——恰似他梦中见过的月下心灯。
殿外夜风送入,香炉微响。火光照着他眼底一层微不可察的光,像极了焚影香初燃时,蹿起的第一缕青烟——不烫,却叫人难安。
凝香宫内
烛火摇曳,映照着杜妃杜清漪面无表情的脸。她指尖捻着一小撮“焚月沉香”的余烬,听着心腹宫女低声禀报梧珞斋内刚刚发生的一切。
“陛下竟准了……还赐下焚灵丹?”杜妃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唯有指尖微微收紧,将香灰碾得更碎。
“是,娘娘。那波斯公主……当真胆大妄为,竟敢向陛下提如此要求。”宫女语气带着不解与一丝轻蔑。
杜妃闻言,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胆大妄为?”她轻声重复,目光投向窗外梧珞斋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个与她命运悄然交织的异国女子。
“不,这不是胆大,这是算计。每一步,都踩在了陛下最难以拒绝的点上。”
她松开手,任由香灰飘散。
“她要的不是区区一座祭坛,她要的是一个名分,一个由陛下亲口许诺、在宫中光明正大存在的理由。有了这个‘祆光坛’,她就不再是来历不明的贡女,而是陛下特许的、有信仰依托的‘外使女护’。这一步,走得真是又险又……绝妙。”
宫女似懂非懂:“可那焚灵丹……”
“那才是陛下真正的心思。”杜妃打断她,眼神锐利起来,“陛下给她立足之地,却也要给她套上最牢固的枷锁。恩威并施,这才是帝王手段。”她顿了顿,语气中透出一丝复杂的意味,不知是赞叹还是忌惮:“只是……能面不改色吞下焚灵丹的人,其所图之事,恐怕远比一座祭坛要大得多。”
这个问题,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凝香宫沉闷的空气里。阿娜希塔是友是敌?她和她背后的人,是想利用当前乱局从中渔利,还是……另有所图,甚至可能将所有人拖入更深的深渊?
她沉默片刻,忽然转身,快步走到书案前,提笔疾书,字迹不再是探究秘闻的凌厉,而是充满了亟待确认的紧迫感。短笺上只有一行字:
“新火已燃,是敌是友?其主为何?速查其根底与真意,万急!”
她将短笺封好,递给心腹,语气斩钉截铁:“老规矩,送到角门,交给那个聋哑内侍。告诉他,最急。”
她必须立刻知道,这枚被投入棋局的棋子,到底是谁的手笔,意图何在!这决定了她是该尝试接触、联手,还是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在其立足未稳之时,将其彻底扑灭。
做完这一切,杜妃才重新坐回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先前的嘲讽早已被一种狩猎般的警惕所取代。
阿娜希塔的每一步,都像是经过精心编排的舞蹈,优美却充满目的性。这让她感到强烈的不安——并非出于嫉妒,而是出于一种棋手对棋盘上突然出现的、无法判断敌我的强大棋子的本能戒备。
这团“火”已经被点燃,它是否能被她驾驭,为她驱散沈家的阴霾?还是最终会失控蔓延,将她也一同吞噬?
“火,能取暖,也能焚尽一切。”她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眼中闪烁着冰冷而复杂的光芒。“引火者,最好明白,自己点燃的究竟是炉中之炭,还是焚身之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