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永远飘荡着药草微苦的清香，混着陈旧檀木沉稳的气息，凝固成云舒瑶洞府里万年不变的底色。无涯像个无声的影子，紧紧跟在云舒瑶身后。那张俊美得近乎妖异的年轻脸庞上，唯有在目光触及她纤瘦背影时，才会短暂地融化开一层薄薄的暖意，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他的目光是绳索，无形地、固执地缠绕着她每一次衣袂的飘动，每一次发丝的轻扬。
“坐下。”云舒瑶的声音温和平静，像初春解冻的溪流。
无涯顺从地在矮榻边跪下，背脊挺直如新抽的竹节。云舒瑶拿起那把打磨光滑的檀木梳，站在他身侧。梳齿轻轻探入他浓密如鸦羽的长发中，缓慢向下梳理。动作轻柔而娴熟。
洞府里静得只剩下梳齿滑过发丝的细微声响，沙沙……沙沙……像雨丝落在积年的枯叶上。无涯的呼吸变得极其轻缓，甚至屏住了。他闭着眼，全部的感官却都凝聚在头顶那小小的方寸之地——她微凉指尖偶尔不经意地拂过他敏感的后颈肌肤，那触感如同静水深流中的暗礁，每一次触碰都在他心底掀起无声的狂澜。他清晰地数着她每一次的停顿，每一次梳挽带来的轻微牵扯感，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韵律。
“这几个月在外面，怕是没有好好打理过吧？”云舒瑶的声音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寂静里。梳子在一个小小的发结上略微停顿了一下。
无涯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一下，喉结无声地滑动。他立刻垂下眼帘，掩盖住瞳孔深处掠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闷在喉咙深处，像裹着厚厚的绒布，模糊不清，“外面……总是不及师尊这里好。”
药炉上的小砂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温吞的气泡，苦涩的药气缭绕不散，缓缓弥漫开来，渐渐压过了清冽的檀香。云舒瑶端起那只温热的青玉小碗，褐色的药汤在碗沿荡漾。她用小巧的玉匙轻轻搅动着，然后舀起一勺，手稳得像山巅的磐石，送到无涯唇边。
“来，喝了它，固本培元。”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柔软，“这次伤在你本源，切莫落下隐患。”
无涯顺从地微微启唇。温热的药液滑入喉间，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然而，就在咽下药汁的瞬间，他微不可察地、极其自然地往前倾了倾头。柔软微凉的唇畔肌肤，如蜻蜓点水般，极其轻微地擦过云舒瑶执勺的指尖。
那感觉极其短暂，像被初绽花瓣的边缘扫过，细微得几乎可以忽略。
云舒瑶的手只是微微停顿了不到半瞬，便又稳稳地舀起下一勺药。她的神情专注而平静，目光落在药碗上，仿佛刚才那细微的触碰只是错觉，是她喂药时动作间一点微不足道的晃动。她干净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纯粹的、专注于照顾一个尚未痊愈的孩子的认真。
无涯垂落的眼睫掩盖了所有翻涌的情绪。他咽下涌上的苦涩，喉间滚动着更深沉的失落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焦渴。这点微弱的接触，如同饮鸩止渴，非但未能缓解他内心深处那如野火般焚烧的干渴，反而将那火焰撩拨得更加汹涌难捺。她的毫无知觉，像一捧冰冷的雪，瞬间浇熄了他心尖那一点点微弱的试探火星。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沉沉地从九天之上泼洒下来，将整个苍穹浸透得不见一丝星光。沉重的云层在天际翻滚、积聚，隐隐传来沉闷的雷声，如同巨兽在深渊尽头压抑的咆哮。空气变得粘稠而焦躁，预示着一场风暴即将撕裂天幕。
洞府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响，像是沉重的石锁砸在地上。紧接着，是一阵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刺耳地划破了洞府内先前沉静的空气。
云舒瑶瞬间警觉，如一道素白的流云，疾步掠向内室。门被推开，一股混乱而暴戾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硫磺般灼烫的温度。内室已然面目全非——案几翻倒，碎裂的玉瓶残片散落一地，灵植狼藉。无涯背对着门，跪坐在一片狼藉之中，头颅低垂，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压抑的喘息如同濒死野兽的呜咽。
浓郁得令人窒息的魔气，丝丝缕缕，不受控制地从他周身翻滚而出，带着一种毁灭性的、要将一切焚烧殆尽的狂暴热浪。
“无涯！”云舒瑶心骤然收紧，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上前，指尖凝聚起清冷的灵力光华，带着抚慰的意图，急急地按向他剧烈起伏、紧绷如铁的肩背。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身体的刹那——
无涯猛地扭转过身！
那双眼睛不再是熟悉的、带着一点点依赖和温顺的眼眸。猩红色的光芒如同地狱深处点燃的业火，在他眼底疯狂燃烧、跳跃，充满了纯粹的、毁灭一切的兽性狂乱！嗜血的光芒几乎要刺穿云舒瑶的视线。
他甚至来不及看清是谁，被体内狂暴力量彻底吞噬的本能已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一只滚烫得如同刚从熔炉里取出的铁钳般的手，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和令人窒息的速度，猛地攫住了云舒瑶伸来的纤细手腕！
“呃……”钻心的剧痛瞬间袭来，云舒瑶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褪尽血色。骨头仿佛要被捏碎般的痛楚清晰地传来。
那滚烫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掌心烙印在她腕骨上，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一种要将她骨头生生捏碎的疯狂执念。然而，就在这剧痛让她眼前陡然发黑的瞬间，无涯那双燃烧着猩红魔焰的眼睛，似乎极其短暂地、微不可察地聚焦了一瞬。
透过那片狂暴的血色迷雾，他仿佛看到了她因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和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惊愕。
就是这一个极其细微的表情，如同一道冰冷刺骨的闪电，骤然劈开了他意识深处浓稠的混沌！
猩红的狂潮如同退潮般急速从他眼中褪去，露出了底下那片深不见底的、惊惶无措的深渊。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那张俊美却扭曲的脸庞上血色尽失，只剩下惨白的绝望。
“师……师尊？！”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和浓烈的自责。
那只如同烙铁般滚烫的手，如同被毒蛇狠狠咬了一口，猛地从云舒瑶的手腕上弹开！力道之大，甚至将他自己的身体都带得向后踉跄了一步。
云舒莹白如玉的手腕上，赫然印着五道刺目的青紫淤痕，清晰得如同烙铁留下的印记。
无涯死死盯着那道痕迹，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他踉跄着后退，仿佛那淤痕是世间最可怕的毒物，眼中爆开的惊惶和痛苦几乎要将他撕碎。“师……师尊……我……”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炭块堵住，语不成句，只剩下痛苦的呜咽。
话音未落，带着一身还未散尽的混乱魔息和一身几乎要将灵魂都冻结的恐惧，他猛地转身冲向洞府外，身影踉跄得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推搡。
倾天之怒终于爆发。亿万根冰冷的银鞭从墨黑的天空深处狠狠抽打下来，砸在屋脊、石阶、庭院，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天地白茫茫一片，只有狂暴的雨声在冲刷一切。
透过厚重的石门底下那道细微的缝隙，云舒瑶的目光捕捉到一点蜷缩在台阶角落的暗影。雨水疯狂地泼在那个角落，汇成小小的急流，冲刷着那团影子。那个轮廓固执地蜷缩着，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仿佛要将自己钉死在那个冰冷刺骨的位置上，以最卑微的姿态承受这天地的怒火。
她无声地叹息，沉重得如同门外压抑了整个世界的雨幕。石门轧轧开启一道刚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冰冷的、带着浓郁水腥气的风瞬间倒灌进来，吹拂起她鬓角的碎发和素白的衣袂。云舒瑶没有撑伞，径直走入那片狂暴的、足以将人吞噬的雨幕里。密集的雨点转瞬间就打湿了她的发丝和衣衫，冰冷的寒意浸透单薄的布料。她走到那个蜷缩的身影旁，蹲了下去。
雨水顺着无涯苍白的脸颊疯狂流淌，湿透的头发紧紧贴在额头和颈侧，长睫上挂满沉重的雨珠，随着他身体的细微颤抖而坠落。他紧闭着眼，嘴唇也在微微哆嗦，不知是因为彻骨的寒冷，还是体内那依旧在隐隐灼烧撕裂的痛楚。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到来，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只被彻底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幼兽，发出模糊不清的低喃，破碎不堪，被淹没在滂沱的雨声里，却清晰地刺入云舒瑶的耳中：“……师尊……我疼……好疼……”
那声音里浸满了纯粹的、无处可逃的痛楚，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云舒瑶心头那层习惯性的、看待“孩子”的屏障。
心底最深处某块坚硬的壳，在这片凄风苦雨和他破碎的呻吟中，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心疼与沉重责任的酸涩情绪，缓慢而汹涌地淹没了她。
她伸出手，坚定而温柔地覆在他冰凉颤抖、紧紧攥成拳的手上。他的手指僵硬得如同冻僵的岩石，透骨冰凉。
“无涯。”她的声音穿透震耳欲聋的雨幕，清晰地响在他耳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松开手。”另一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小心地、却异常坚决地分开了他那几乎要将自己掌心掐出血痕的冰冷五指。
她将自己的手，稳稳地嵌入他那冰冷僵硬的手指之间，用掌心一点微薄的暖意，尝试去包裹和融化那份刺骨的冰寒。
“以后，”云舒瑶的声音放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地落在这片雨夜的轰鸣之上，如同一个郑重其事的烙印，“不会让你疼了。”
无涯的身体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猛地一震！仿佛被这句话里的力量和承诺狠狠击中。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脸。
湿透的额发狼狈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雨水顺着高挺的鼻梁一路滑下，在下颌处汇聚滴落。那双刚刚褪尽了猩红魔焰的眼眸，此刻深黑得如同无底的寒潭水，浸泡着太多云舒瑶一时无法彻底辨识的浓烈情绪——是劫后余生的恍惚，是痛楚未消的脆弱，还有一种……一种被这句承诺瞬间点燃的、幽暗而执拗的光。
他深深地望着她，那目光仿佛要将她此刻的容颜刻进灵魂的最深处。雨水顺着他纤长的眼睫滑落，沿着下颌线一路蜿蜒，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片刻的死寂后，无涯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额头抵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冰冷潮湿的触感传来。
“嗯……”一声极其沙哑，几乎被雨声完全吞没的回音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顺从和……一种终于捕获了什么的满足。
他紧紧闭着眼，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庞，唇角却在那无人可见的角度，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却清晰的弧度。那弧度冰冷而执拗，带着一种隐秘的、终于得偿所愿的沉溺。
门缝里透出的暖黄光晕，切割开外面湿冷的黑暗，恰好笼在云舒瑶的手腕上。那曾被滚烫魔掌握出青紫淤多了一个小小的、新鲜的齿痕。那是他方才魔气爆发时，失控啮咬留下的烙印。
无涯低垂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钉在那道齿痕旁边——她白皙肌肤上，一点细小如针尖的殷红朱小如针尖的殷砂痣。雨水沾湿了他的眼睫，视线模糊了一瞬，那点朱砂痣却像是淬了火，在他幽深的瞳孔里灼灼燃烧。
他更紧地握住了那只手，让那点朱砂痣深陷进彼此彼此冰冷的指间缝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