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废车场,坐落在这座庞大都市最边缘的遗忘地带,像一个被现代文明抛弃的、生锈的巨型坟墓。这里曾经是废弃车辆的处理中心,如今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堆积如山的金属残骸,在岁月和风雨的侵蚀下,覆盖着厚厚的红褐色铁锈和污垢。稀薄的月光挣扎着穿透浓密的乌云,勉强勾勒出这些钢铁怪物扭曲狰狞的轮廓,投下大片大片令人不安的、变幻莫测的阴影。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而复杂的腐败气味——铁锈的腥甜、泄漏机油的刺鼻、潮湿泥土的土腥,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塑料皮革被暴晒雨淋后散发的化学怪味,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沉闷气息,几乎凝滞不动。
晚上九点五十分,林晚提前抵达了废车场外围。她没有驾驶任何交通工具,那太容易被追踪。她选择从邻近的、同样荒废多年的工业区徒步穿行而来,借助断壁残垣和荒草丛的掩护,如同夜行的猫科动物,悄无声息。她穿着一身吸光的黑色运动服,脸上涂抹了少许深色油彩,背上那个黑色的双肩包里,除了必要的工具,还放着一把紧凑型强光电筒、一支高压电击枪,以及一把藏在特制袖套里的、带有锯齿的微型战术匕首。
她在废车场边缘一个相对制高点的破旧二层塔楼顶层停下了脚步。这里原本是吊车的控制室,如今窗户破碎,里面布满灰尘和鸟粪。她找到一个视野相对开阔的窗口,架起了带有高精度夜视和热成像功能的多频段望远镜,开始仔细扫描整个废车场。
十点整。废车场内部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破铁皮和空洞车壳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尖利呼啸声。
十点零五分。视野内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热信号,也没有任何异常的光源或声音。
十点十分。就在林晚的神经开始紧绷,怀疑这根本就是一个恶作剧,或者更糟,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调虎离山之计,目的是搜查她的公寓时,望远镜的视野里,废车场中央那片相对开阔的、似乎是用来调头的空地上,突然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点微弱的、稳定的蓝光。
那是一个手机或是小型PDA的屏幕发出的光芒。
紧接着,一个穿着深色及膝风衣、身形略显瘦削的身影,从空地旁边一堆摞得极高的报废公交车阴影里,不疾不徐地走了出来。他(从步态初步判断为男性)径直走到空地中央,站定,手里拿着那个发光的设备,屏幕的光自下而上,隐约照亮了他的下颌部分,但面容大部分仍隐藏在帽檐的阴影和光线的死角里。
林晚的加密诺基亚手机,就在此时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新信息,来自那个虚拟号码:
“观察够了吗?下来谈谈。你带着武器,而我手无寸铁。珍惜你得知真相的机会。——镜像”
对方知道她在观察!不仅知道,甚至精准地把握着她产生怀疑、准备撤离的时间点!林晚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窟。她迅速移动望远镜,以最快的速度,更加仔细地扫视废车场周围所有可能的制高点——水塔、废弃厂房屋顶、更高的车辆堆积山顶端……试图找出那个正在监视着自己的“眼睛”。
一无所获。要么对方隐藏得极好,完全避开了热成像和夜视仪的探测范围;要么,对方使用了某种她不知道的、更先进的监视技术。
被彻底看穿的感觉,让她感到一阵屈辱和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她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知道此刻退缩已经毫无意义。对方掌握着关于父亲之死的线索,这是她无法抗拒的诱饵。
她检查了一下腰后的电击枪和袖口的匕首,确认它们处于随时可用的状态,然后将望远镜收起,背好背包,如同幽灵般滑下摇摇欲坠的塔楼楼梯,小心翼翼地踏入了这片钢铁墓地的入口。
一进入废车场内部,压迫感骤增。生锈的车辆外壳像巨兽的肋骨,将她包围。脚下是碎玻璃、金属零件和湿滑的苔藓。她沿着车辆之间狭窄、曲折的通道缓慢前行,每一步都落得极轻,耳朵捕捉着除了风声之外的任何一丝异响。她的影子被拉长、扭曲,投射在斑驳的车身上,仿佛有无数个她在同时移动。
几分钟后,她穿过了最后一道由两辆侧翻的货车形成的“峡谷”,来到了中央空地。
那个风衣身影依然背对着她,站在大约十米开外的地方。这个距离,既能保持一定的安全空间,又能让对话清晰地传递。
“你是谁?”林晚停下脚步,声音在空旷而死寂的场地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起了一丝微弱的回音。
身影缓缓地转过身。手机屏幕的光线从下方照亮了他的脸——一张大约三十五六岁男人的脸,面容极其普通,毫无显著特征,是那种即使在白天人群中与你擦肩而过,你也绝不会留下任何印象的类型。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异常锐利和清醒,仿佛能穿透黑暗,直抵人心。
“你可以叫我‘镜子’。”男人开口,声音平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似乎是为了掩盖原本的声线。
“‘镜像’?”林晚重复着那个落款,眉头紧锁。她全身的肌肉都处于微绷的状态,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袭击。
“一个代号而已,便于理解。”男人没有否认,也没有深入解释,“时间有限,林小姐,我们直接切入正题吧。我知道你在调查赵启明,为你父亲的死寻求一个公道,或者说,复仇。我欣赏你的能力和毅力。但是,”他话锋一转,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林晚,“你对你的父亲,林建国先生,他生前最后那段时间真正在做的事情,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又到底了解多少呢?”
“你什么意思?”林晚的声音冷了下来。她不习惯,也极度反感别人用这种语气谈论她的父亲。
“我的意思是,林建国的死,远比你想象的,比一场简单的商业陷害要复杂得多,黑暗得多。”‘镜子’向前走了一小步,手机的光线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晃动,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他不仅仅是一个你所以为的、完全无辜的受害者。在某种程度上,他……也是某个巨大漩涡的参与者,甚至可能,知情者。”
“胡说八道!”林晚厉声打断,压抑的怒火瞬间冲上了头顶,几乎要烧断她的理智,“我父亲是被赵启明和诚科集团逼死的!你想为一个死人泼脏水?这种低级的离间计毫无意义!”
“污蔑一个死者,对我,对我的……组织,没有任何好处。”‘镜子’平静地反驳,语气中没有丝毫动怒,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反应。他不再多言,而是从风衣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加厚透明防水袋密封着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暗蓝色硬壳笔记本。
“看看这个吧。这是你父亲留下的。在他‘自杀’前大约一周,他把它寄存在一个远离常规银行系统、极其隐秘的私人保管机构。保险箱的租赁人名字,用的是一個你绝对想不到的化名。我想,这里面记录的东西,或许能向你解释,他为什么最终会选择以那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林晚死死地盯着那个笔记本,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几乎停止跳动。父亲有写工作笔记和偶尔记录心情的习惯,她从小就知道。他书房里有一整排这样的笔记本。但在那场变故后,所有的笔记本都神秘消失了,她一直以为是破产清算时被混乱地处理掉了。
“你为什么会有这个?”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
“因为我们的目标,在某种程度上,是重合的——赵启明,以及他背后所代表的,那股更深层、更黑暗的力量。”‘镜子’将笔记本轻轻放在脚边一个半埋入土中的、肮脏的废弃轮胎上,“但是,林小姐,你单枪匹马的、充满个人仇恨的复仇行动,像一把不受控制的尖刀,很可能会刺破我们精心布局、潜伏等待了多年的计划,打草惊蛇,让一切前功尽弃。”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林晚紧绷的脸:“看完这个。如果你看完之后,仍然决定要继续你原来的路,那么……或许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不是互相阻碍,而是……有限度的合作。”
说完这番话,‘镜子’不再给林晚提问或反驳的机会,他后退几步,身形敏捷地没入身后那片由报废汽车构成的、阴影重重的钢铁迷宫之中,几乎在眨眼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晚没有立刻去追。她知道,在这种环境下,对方有意隐匿,她根本追不上。而且,对方展现出的那种对她行动和心理的精准掌控力,让她心生忌惮。她的全部注意力,此刻都被那个静静躺在轮胎上的笔记本吸引了。
那里面,藏着父亲最后的秘密吗?
她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上前,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埋伏后,才弯腰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个防水袋。袋子很干净,封口严密,似乎刚刚被仔细擦拭过。她拆开密封条,将那个散发着陈旧纸张和淡淡霉味气息的笔记本拿在手中。
深吸一口气,她翻开了第一页。
父亲那熟悉的、略带潦草却力道十足的笔迹,瞬间撞入她的眼帘。那熟悉的笔画,几乎让她落下泪来。开篇的日期,赫然是父亲去世前三个月左右。
而第一页第一行,那简短的句子,就如同一声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让她浑身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三月十日。阴。他们还是找到了‘门’。我知道我逃不掉了。但晚晚必须安全。不惜一切代价。”
门?什么门?晚晚是她的小名。
父亲不是在为公司的财务状况发愁,他是在恐惧!恐惧某个……“他们”?恐惧那个所谓的“门”?而他最后的心念,是保护她?
父亲的身份,父亲死亡的真相,在这一刻,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笔记本,彻底颠覆,砸得粉碎。她原本以为清晰明了的复仇之路,陡然拐入了一个更加黑暗、更加迷雾重重、充满了未知危险的岔道。
林晚站在原地,废车场的冷风穿过铁架的缝隙,发出如同幽灵叹息般的呜咽声。她握紧了手中的笔记本,感觉它重若千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