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看着那床被铺得平平整整的棉被,心一下子就软了。
他想起了马妹子。
当年他领兵打仗,每次回营,马妹子也是这样,不等他开口,就把床铺被褥给他弄得妥妥帖帖,让他一躺下就能睡个安稳觉。
“小哥,你有心了。”朱元璋的声音有些发闷。
“多大点事儿。”朱夜摆摆手,转身进了后厨,很快,里面就传来了切菜和烧火的声音。
朱元璋躺在摇椅上,望着后厨里那个忙碌的身影,一时间百感交集。
“咱的老婆子,也走得早。”他对着那道身影,自言自语般地开口。
“咱那最争气的大儿子,前阵子也跟着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呐。”
“还有一个小的,最小的那个……九岁那年,跟着宫人出城上香,遇上乱民,就再也没找着。”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股化不开的悲怆。
后厨的朱夜听见了,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却没有接话。
谁家还没点伤心事呢。
没多久,朱夜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出来了。
大碗白瓷,上面卧着几块炖得软烂的红烧肉,撒着碧绿的葱花,香气扑鼻。
“老丈,别想那些了。来,吃碗热乎的酱肉面,吃饱了,啥都过去了。”
他把其中一碗递给朱元璋。
然后,他自己端着另一碗,走到院子的廊柱边,靠着柱子,蹲了下去。
他从兜里摸出一瓣紫皮大蒜,就着面,“咔嚓”咬了一口,再呼噜呼噜地吸溜起面条。
朱元璋正准备动筷子,看到这一幕,整个人都僵住了。
棱儿。
他的小儿子,朱棱。
当年朱棱最喜欢学他吃饭的样子,他也喜欢蹲在殿门口的门槛上,一边就着大蒜吃面,一边跟他说今天又打了哪个哥哥。
那姿势,那神态,跟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模一样。
分毫不差。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从他那布满沟壑的脸颊上滑落,砸进了面碗里,溅起一小圈涟漪。
“哎,老丈,您这是咋了?”朱夜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碗,“是这面不合胃口?”
朱元璋没说话,只是抬起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
朱夜看着他悲伤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他叹了口气,也学着朱元璋的样子,用袖子擦了擦嘴。
“老丈,您别难过。这世上,比您惨的人多着呢。”
“您看我,我连我爹娘是谁都不知道。”
“我记事儿,是从九岁那年开始的。”
“就记得在一个黑漆漆的山沟里醒过来,身上穿着一身不合身的寿衣,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道自己是谁,家在哪儿,以前发生过什么,全都忘了。”
“就这么一个人,要饭,挨打,跟野狗抢食,活到了现在。”
朱夜说得轻描淡写。
他只是想安慰一下这个伤心的老人。
可他不知道,他的每一个字,都狠狠地砸在朱元璋的心上。
朱夜没注意到老人的异样,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想用自己更惨的经历,开解一下这个孤苦的老丈。
“那晚上下着天大的雨,电闪雷鸣的,我就在个山沟沟里醒过来。”
“身上那件寿衣又大又沉,湿透了贴在身上,别提多难受了。”
“我刚想爬起来,一道闪电就劈在不远处的山壁上,那光亮的,把整个山沟都照得跟白天一样。”
“然后我就觉得浑身一阵酥麻,跟被电打了一样,脑子嗡的一下,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朱夜挠了挠头,咧嘴一笑。
“所以说,老丈,您看,我这才叫惨吧?连自己姓啥叫啥都不知道,就活下来了。”
“人啊,得往前看。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吧。”
哐当——!
一声脆响。
朱元璋手里的白瓷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朱夜被这动静吓了一跳。
“老丈,您这是……手滑了?”
朱元璋没有回答。
他的身子在发抖。
洪武十四年。
棱儿“病逝”。
下葬于皇陵偏殿。
入葬三天后,天降雷暴,一道惊雷正劈中那处偏殿的屋顶。
殿塌了。
等他们清理完废墟,打开棺椁时,里面空空如也。
棱儿的尸骨,不翼而飞。
当时所有人都说,是小皇子天怒人怨,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降下天雷,让他尸骨无存。
可现在……
九岁。
山沟。
雷雨夜。
寿衣。
浑身酥麻。
这一切,像一块块散落的拼图,在朱元璋的脑海里疯狂地拼接起来。
棱儿没死。
朱元璋的呼吸变得粗重,他死死地盯着朱夜。
“你……”
他的嗓子干涩,声音沙哑。
“你左边上,是不是……是不是有块菱形的胎记?”
朱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你怎么知道的?”
朱夜的声音里充满了戒备和惊疑。
“是不是!你告诉咱!”
朱元璋猛地站起来,因为起得太急,身后的摇椅被他带得一阵乱晃。
他几步冲到朱夜面前,枯瘦的手伸了过去,竟是要去扯朱夜的裤子。
“咱要亲眼看看!”
“我靠!”
朱夜吓得魂飞魄散,屁股一挪,连滚带爬地躲开。
“老爷子你疯了?!”
“大半夜的,你这是要干啥!耍流氓啊!”
朱夜抱着自己的裤腰带,绕着院子里的石桌开始跑。
这老头看着一把年纪,腿脚还挺利索。
朱元璋在后面追,嘴里还在大喊。
“你让咱看看!就看一眼!”
“看个屁!男女授受不亲,男男也授受不亲啊!”
朱夜都快哭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就是好心留个孤寡老人吃碗面,怎么还遇上变态了?
“你别跑!”
朱元璋追得气喘吁吁,胸口跟风箱一样呼哧作响。
他知道自己追不上这个年轻人了。
朱元璋停下脚步,站在院子中央,胸膛剧烈起伏。
他看着一脸惊恐,躲在石桌另一头的朱夜。
下一秒。
朱元璋一言不发,转过身,背对着朱夜,然后他自己动手,一把就将自己的裤腰带给解了。
他将外裤和里面的衬裤,一起往下扯。
一直扯到了大腿。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用手指着自己左边大腿的根部,冲着朱夜大吼。
“你自己看!”
“看咱的!”
“跟你的,是不是一模一样!”
夜风吹过,吹动着朱元璋花白的头发,和他那松松垮垮的裤子。
朱夜彻底傻了。
他站在那里,脑瓜子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借着屋檐下灯笼昏黄的光,他清清楚楚地看到。
在那位老丈干瘦的、布满褶皱的左大腿内侧,赫然也有一块菱形的、颜色稍深的印记。
形状,大小,位置。
和自己身上的那块,分毫不差。
朱夜下意识地,也伸手解开自己的裤腰带,把裤子往下拉了一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胎记。
然后,他又抬头看了看老丈的。
他又低头看看自己的。
又抬头看看老丈的。
院子里,一老一少,一个站着,一个躲着,两个人都提着自己的裤子,在夜风中,进行着一场滑稽而又诡异的比对。
不远处的墙角阴影里。
负责暗中保护的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正捂着自己的嘴,拼命抑制住惊呼出声的冲动。
他看到了什么?
陛下……陛下他……
在跟一个米铺老板,比胎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