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站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才是他的大明百姓。
他们坚韧,朴实,即使身处绝境,也怀着最朴素的希望和信任。
而他的好圣孙,朱允炆,又是怎么对他们的?
拿肉包子砸人。
把乞求的孩子甩出去。
为了自己的面子,设计陷害一个真正为灾民着想的米铺老板。
作秀!
那个叫朱夜的小子,骂得一点都没错。
朱元璋的胸口起伏着。
一股无名的火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等咱回去,看咱怎么炮制你这个小王八羔子!
你爹要是还活着,非得打断你的腿不可!
安抚了那对母子,朱元璋的心情平复了些。
他没有忘记自己出宫的真正目的。
见朱夜。
那个蒋瓛口中,十九岁,九岁之前一片空白的米铺老板。
朱棱。
他失踪了十年的幼子。
那个他以为早就死在洪武十四年那场动乱里的孩子。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怎么也压不下去。
会是他吗?
朱元璋觉得这事儿有点扯。
天底下相似的人何其多,年龄对得上,出现的时间也对得上,就能是皇子了?
可万一呢?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得亲眼去看看。
他问了路,朝着城南朱夜的米铺方向走去。
夜色已深,街上的行人稀少。
远远的,他看到一个年轻人提着一块用草绳捆着的猪肉,从一条巷子里走出来,嘴里正念念有词。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那声音里,带着一股说不清的沧桑和感慨。
朱元璋的脚步,停住了。
这句词,出自前元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他自然是知道的。
只是,从一个如此年轻的人口中念出,别有一番滋味。
他自己就是把前元给干翻了才有的今天,对这句词的感触,比谁都深。
“小哥说得好啊。”
朱元璋走上前,主动搭话。
“这世道,无论谁坐天下,受苦的,总是底下这些老百姓。”
那年轻人转过头来。
借着远处灯笼的光,朱元璋看清了他的脸。
一张很普通的脸,算不上英俊,但很耐看,眉宇间有一股不同于同龄人的沉稳。
正是蒋瓛给他描述过的,朱夜的模样。
朱夜也看清了来人。
“咦?老丈,是你啊。”
“我刚看见您在灾民窝棚前分发炊饼。”
“您老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去歇着?”
朱元璋没想到对方竟已经提前注意到他了。
“睡不着,出来随便走走。倒是你,小哥,这是……”
“哦,弄了点肉,给我那几个伙计加加餐。”
朱夜晃了晃手里的肉。
“今天他们也跟着受累了。”
“你就是这家米铺的老板?”朱元璋装作不知。
“是啊,小本生意,混口饭吃。”朱夜答道。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朱元璋,由衷地赞叹道。
“老丈,你可真是个好人。那会儿我可都看见了,您给那些灾民买饼,还给那娃儿擦脸。那才是真行善。”
朱夜说着,话锋一转。
“不像有些傻缺,坐着豪华大轿子,拿肉包子砸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不知道他‘仁慈’。”
“那哪是行善?纯纯的作秀,自我感动罢了。”
“我跟你说,老丈,今天下午就来了这么一个奇葩,带着个老头,派头大得很,结果呢?脑子跟被门夹过一样。”
朱夜当着朱元璋的面,开始激情开麦,把下午发生的事当段子一样讲了出来。
“……他想找人来我这儿碰瓷,被我一簸箕沙子给整不会了。”
“……跑下来跟我对线,结果被我几句话怼得当场吐血,直接送去抬走了。”
“你说可笑不可笑?就这点心理素质,还学人家玩心眼儿呢?”
朱元璋听着朱夜绘声绘色地“鞭尸”自己的皇长孙,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他想笑,又得憋着。
想发火,又没理由。
人家在骂朱允炆,可是在夸他这个“老丈”啊。
夸他行善积德,是个好人。
用他这个“好人”做对比,来衬托他那个孙子的愚蠢和虚伪。
“那……那个年轻人,身份不一般吧?”他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
“谁知道呢。”朱夜撇了撇嘴。
“管他什么身份,做事实在是太拉垮了。就这种货色,要是生在咱普通人家,估计三天就得饿死。”
“也就是投了个好胎。”
朱元璋的心情,愈发复杂。
他看着眼前这个口无遮拦,却又字字在理的年轻人。
心里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
可朱家如今人丁单薄,老大走了,老二老三又不成器,允炆这根独苗,再混账,也是朱家的种。
他叹了口气,这笔账,先给那小王八羔子记下,等他伤好了,再连本带利一起算。
眼下,还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更让他上心。
“老丈,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给我那几个伙计做饭了。”朱夜提着肉,朝朱元璋拱了拱手,“您也早点回吧,夜里凉。”
“咱不急,再四处溜达溜达。”朱元璋摆摆手。
朱夜没多想,转身就朝着自家米铺的后院走去。
朱元璋站在原地,等朱夜的身影拐过街角,他便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朱夜的家就在米铺后面,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他推开一扇不起眼的木门,走了进去。
朱元璋在门外站了一会,正琢磨着该找个什么由头进去。
“咕噜噜——”
一阵不合时宜的声响,从他自己的肚子里传了出来。
在寂静的夜里,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刚推开门的朱夜也听见了,他探出个脑袋,看着门口的老汉。
“老丈,您这是还没吃饭?”
朱元璋的老脸难得一红,顺水推舟地叹了口气:“唉,人老了,不中用。在外面转悠久了,这肚子就不争气。”
“那您别走了。”朱夜想也没想,直接把门拉开,“要是不嫌弃,就进来对付一口吧。”
“这怎么好意思。”朱元璋嘴上客气着,脚已经迈进了院门。
院子不大,收拾得却很干净。
墙角种着几株葱蒜,青翠喜人。院子中央,摆着一把奇怪的椅子,底下是两道弯曲的木条。
朱元璋好奇地坐了上去。
椅子轻轻晃动起来。
“嘿,这玩意儿舒坦。”他靠在椅背上,前后摇晃着,一天的疲惫都散了不少。
“您先坐着歇会。”朱夜见他喜欢,笑了笑,转身进了屋。
不一会,朱夜抱了一床半旧的棉被出来,仔细地铺在摇椅上。
“夜里风硬,您垫着点,暖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