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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被粗暴地拖行,双腿像被碾碎了一样,我分不清是骨头断了,还是仅仅只是软组织损伤,只知道它们已经完全不听使唤,成了两条沉甸甸的累赘。背上、手臂上以及全身被地面摩擦出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冷空气灌进来,像撒了一把盐。

伦纳特医生的情况没比我好到哪去,他小腿上的枪伤也在不断渗血,脸色苍白得吓人,全靠两个反抗军连拖带拽地前行。

我心里叫苦,这些人到底想做什么,要杀要剐直接来就行,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着我们?

接着,我们被带进森林深处一个隐蔽的据点——一个半埋入地下的木屋,有点像地堡。里面光线昏暗。我看见几个受伤的人躺在铺着干草的地上,发出压抑的呻吟。他们都已经半昏迷过去,伤势看起来都很重,我仔细看了一下他的伤口。这些伤痕没有得到妥善处理,都已经出现了溃烂的迹象。

一个会说些德语的波兰人走过来对我们说道:“我们不杀你们,是因为需要你们救活他们。”他指了指地上的伤员。

伦纳特示意靠近,他忍着腿痛蹲下身仔细检查了那几个伤员的伤势。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说道:“他们的伤势很重,已经感染了。清创和手术会非常痛苦,必须使用吗啡,否则他们会活活疼死。”

翻译将他的话转述给旁边一个看似小头目,脸上带疤的男人。那男人挥了挥手,立刻有人搬来一个木箱,里面杂乱地堆放着药品和器械,看起来像从医院掳来的。

“这些,够不够?”翻译问道。

伦纳特在里面快速翻找着,神色越来越凝重。“抗生素有一些,但吗啡和麻醉剂……太少了。”他举起两个小玻璃瓶,“这点剂量,对于三个需要深度清创甚至可能截肢的人来说,完全是杯水车薪。硬要做手术,和杀了他们没区别!”

听完翻译的话后,波兰人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论,声音越来越高,似乎无比愤怒。最终,那个翻译转向我们,语气强硬:“没有更多药了!你必须救他们,如果他们死了,你们俩也活不过今晚!”

伦纳特沉默了一下,目光扫过我因疼痛而蜷缩的身体,平静地说道:“如果要做手术,我需要我的助手。但现在,你们把她的腿弄成这样,她无法站立,怎么协助我进行精细的手术?要救你们的人,必须先让医治她,至少她要能站起来。”

翻译把话传过去。带疤的首领恶狠狠地盯着我们,又看了看地上痛苦呻吟的同伴,最终极其不耐烦地摆摆手。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我终生难忘。

伦纳特先是让人把他扶到一张简陋的木凳上坐下。他找出了手术刀、镊子和缝合针线,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卷起了自己军裤的裤腿,露出了那个血肉模糊的枪伤伤口。

“你……你要干什么?”我声音发颤。

他没有回答,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沾了消毒水的棉团,快速擦拭了一下伤口周围,紧接着他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随后,他拿起手术刀,没有一丝犹豫,精准地切开了伤口周围的皮肉,以便更好地找到并取出那颗子弹。他的动作稳定得可怕,但紧绷的下颌线和瞬间失去血色的嘴唇泄露了他正承受着何等极致的痛苦。

“伦纳特……”我几乎震惊到失语。

闷哼声从他喉咙深处溢出。他拿起镊子探入伤口,寻找着弹头。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滴落在他的衣领上。周围的波兰人原本还带着戾气,此刻也都屏住了呼吸,有些人甚至直接移开了目光。

他找到了弹头后用力拔出,带出一小股鲜血,然后迅速用纱布按住。

接着他快速缝合了伤口,每一针穿皮过肉,都像是在挑战人类忍耐的极限。完成后,他几乎虚脱,靠在墙边喘息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

轮到我了。

他跪在我身边,冰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我的双腿。我的左腿膝盖肿得老高,形状还有些怪异,他轻轻按压了几个地方,剧烈的疼痛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左腿膝盖是骨折了,”他判断道,“右腿是严重挫伤,没有伤到骨头。”他的语气恢复了医生的冷静,我看着他额头上的汗珠出神,对上他的抬眸,“我先帮你固定左腿,然后处理你身上的擦伤。”

他找来两块相对平整的木板,又撕下干净的布条,手法熟练地将我的左腿膝关节固定起来。疼痛在固定后稍微缓解了一些,但依旧持续不断地折磨着我的神经。

然后,是最难堪的时刻。

我身上大面积的擦伤主要集中在背部、手臂和腰侧,这些地方的衣服已经在拖行中被磨破,和血肉黏连在一起。

伦纳特拿出剪刀小心地将黏连的布料剪开、剥离。这个过程本身就伴随着撕裂的痛楚,我咬紧下唇才没有痛呼出声。

当大片肌肤暴露在阴冷的空气中时,我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难堪地别过头去。他先是清理伤口,接着手指沾着冰凉的药膏,极其轻柔地涂抹在我伤口上。

“呃……”当他碰到一处特别深的擦伤时,我还是忍不住痛呼出声。

他的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放轻了些力度。在一片沉默中,他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几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为什么要开枪?”

我迟疑了一下,才意识到他问的是我在药房窗口冒险开枪救他的事,我闷声回答:“不为什么,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他们抓走。一旦被带走,谁知道会遭遇什么?”

“那你自己呢?”

我瘪瘪嘴,有些出神的说:“你是个好医生,命比我……比我这种人金贵多了。开枪至少有一线希望能救下你,只是我太倒霉,被发现了而已。”

他涂抹药膏的手没有停,但语气加重了些:“没有谁比谁的命更金贵,每个人的生命都同样重要。”

“包括这些波兰人吗?”我忍不住反问,目光扫过地上那些呻吟的伤员。

“对,”他没有丝毫犹豫,“我是个医生,尽力救治伤患是基本的人道主义。”

我沉默了。之前在医院里感受到的那一丝怀疑,此刻变得清晰起来。他或许穿着德国军装,但他的内心,并不属于那狂热的战争机器,他只是一个被困在战争旋涡里的医生。

处理完我身上所有的伤口,并用干净的纱布尽可能包扎好后,伦纳特的体力也几乎耗尽。他额上全是虚汗,靠意志力强撑着站起来。

“现在,”他对那个翻译说,“我可以给他们做手术了。”

那三个需要手术的波兰伤员,从面容上看都很年轻。此刻,伦纳特成为了绝对的主心骨,他指挥着波兰人点燃更多的灯,准备好热水,接着将器械再次消毒。

手术开始了,但条件简陋得令人发指。伦纳特将那些极其有限的吗啡和麻醉剂分配给了三个伤员,但剂量远不足以让他们安然度过整个手术过程。

伦纳特主刀,我因为腿伤只能坐在一个较高的木箱上,尽我所能地递送器械,然后用纱布帮他擦拭额头的汗水,按住因疼痛而挣扎的病人。

手术刀划开发炎肿胀的皮肉,脓血涌出。镊子探入深处寻找碎骨和弹片。每当进行到最痛苦的步骤,那些年轻的波兰伤员就会从药物营造的短暂麻痹中痛醒过来,发出凄厉的惨叫或压抑不住的呜咽,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我不得不分出人手帮忙按住他们。

我看着伦纳特,他全神贯注,灰蓝色的眼眸在镜片后锐利如鹰。此刻他的额头布满了汗水,手下却稳得像磐石。我忙拿起手帕擦拭了一下他的额头,心中暗自想到对比此刻他正在经历的,他刚才给自己取子弹时那惊人的隐忍,显得更加令人震撼。他宁愿将珍贵的麻药留给敌人,而自己承受巨大的痛苦。

这一刻,我对他产生了一种超越国籍的敬仰。

当最后一个伤员的伤口被缝合包扎好,伦纳特几乎站立不稳。我同样精疲力尽,从木箱上试图下来时,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伦纳特见状立刻强撑着走过来,费力地搀扶起我,让我坐到旁边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椅子上。我们俩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被汗水和血水浸透。

这时,那个带疤的首领和几个手下走了进来。他们检查了刚做完手术的波兰人,脸上的戾气消散了不少。首领走到我们面前,通过翻译生硬地说道:“感谢你们的医治。”

我心里刚刚稍微松了半口气,以为危机暂时解除了。

接着首领对身旁的几个男人点了点头,自己则转身走了出去。

那几个人高马大的波兰人,目光瞬间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眼神几乎让我头皮发麻。他们径直朝我走来,脸上带着一种不怀好意的神情。

“干什么?!”我惊恐地往后缩,但椅子限制了我的行动。

伦纳特立刻挡在我身前,厉声呵斥:“你们要做什么,退后!”

一个波兰人毫不客气地用力将他推开,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波兰语,伦纳特本就虚弱的身体重重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一时无法起身。

“伦纳特!”我看着他,人都快吓得魂飞魄散。我徒劳地想要抵抗,但双腿无法用力,手臂也满是伤痕。两三双粗壮的手毫不留情地抓住我,开始撕扯我身上那件早已破损不堪的护士裙和外衣。布料撕裂的声音刺耳无比,冰冷的空气瞬间侵袭了我裸露出的肩膀和背部。

“不!放开我!滚开!”我用尽力气尖叫,屈辱和恐惧瞬间瞬间将我淹没。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彻底坠入深渊的那一刻,木屋的门“砰”地被推开了。

光线涌入,勾勒出两个站在门口的熟悉身影。

居然是潘诺唯!以及她身边的……

我瞪大了双眼,反抗的动作也瞬间僵住了。

那个人………他、他是……

潘诺唯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屋内混乱的场景,落在那个正准备走出门去的首领身上。她快步上前拦住了他,用我听不懂的波兰语语速极快地说了什么。

首领斟酌许久,最终话他有些不耐烦地朝屋内挥了挥手,用波兰语喊了一句命令。

那几个正准备进一步施暴的壮汉愣住了,面面相觑,但还是依言松开了我,悻悻地退到了一边。

我瘫在椅子上,破碎的衣服勉强遮体,浑身止不住地发抖,虽然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拼命打转,却仍倔强地不肯落下。

潘诺唯脱下自己的外套快步走过来披在我身上,将那令人难堪的暴露严严实实地遮住。然后她扶着我坐稳在椅子上。

“谢谢。”我低声道。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眼睛看着我。

我强忍着哽咽,泪眼模糊地看向她,又看向她身后沉默伫立,面容比记忆中更加冷峻削瘦的年轻男子。

我颤抖着声音,几乎是耳语般问道:

“诺朽……是你吗?”

是他吧。

尽管他的轮廓硬朗了许多,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曾经那双带着少年意气的眼眸如今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但我认得他。是潘诺朽。

那个我以为早已化为尘土,只能在回忆里凭吊的人,此刻就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不是幻觉。

他蹲下身来,视线与我齐平。目光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

“逐云,”他叫这我的名字,口吻无比熟悉:“是我。”

“你还好好的。”我哽咽着,语无伦次,“还好好的活着。”

“对,我没死。”

是啊,他没死。

可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那场“枪决”呢?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之间,隔着太多未解的问题和无法忽视的阵营鸿沟。

我一时语塞,下意识地挪动身体想要站起来,却差点再次摔倒。

“小心。”潘诺唯扶住了我的手臂。

我借着力,踉跄地走向靠在墙边的伦纳特医生。他正试图自己站起来,我伸出手费力地搀住他的胳膊,和他一起,几乎是互相支撑着,让他慢慢坐到旁边一个空着的木箱上。

做完这一切,我已经气喘吁吁,我靠在木箱边缘,看着他们俩,再看看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波兰反抗军。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还是潘诺唯打破了沉默。她转向那个带疤的首领,用波兰语清晰地说了几句话,那首领带着大部分手下退出了木屋,只留下两个人在门口看守。

木屋里的空间顿时宽敞了些。

潘诺唯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我和伦纳特医生,锐利如刀的眼神在我们之间扫视。

“王小姐,”她用的是德语,显然也是为了让伦纳特能听懂,“看来你离开柏林后,经历了不少事。”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发现无从解释。

伦纳特医生靠在木箱上微微喘息着,他摘下了那副沾满血污的金丝边眼镜,用衣角擦拭。

“这位是?”潘诺唯问道,目光却看着我。

“伦纳特医生,”我低声回答,“德国人战地医院的主治医师。他救了我,也救了你们的人。”

潘诺唯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说:“一位德国军官医生。”

她轻轻哼了一声,转而看向我,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你的腿怎么样了?”

“左腿骨折,伦纳特医生帮我固定了。”

“那你们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潘诺唯单刀直入地问,“一个重伤的医生和一个几乎无法行走的护士?我们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德国人的搜捕队很快就会到。”

我心头一紧,是啊,我们现在已经毫无价值,成了烫手山芋。

潘诺朽终于再次开口,他依旧蹲在那里,仰头看着我:“逐云,你们为什么会被抓到这里?”

“我……我现在是一名护士,”我顿了顿,“我在战地医院工作,然后医院被袭击了,我们就被抓到了这里。”

潘诺唯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脸上:“护士?你为什么会在德国人的战地医院?”

“迫于形势……”我垂下眼睫,避开她锐利的目光,声音低了下去,“我加入了红十字会,在那里遇到了卡琳娜。后来,就被阴差阳错地送往前线医院了。”

潘诺朽立刻接口:“姐,逐云可能只是想救死扶伤。她只是个护士,不是那群可恶的德国人,我们不能抛下她不管!”

潘诺唯的眉头紧锁,她摇了摇头,语气冰冷:“诺朽,你清醒一点,我们没有选择。波兰人不可能带着他们两个累赘撤退,但也不可能留他们活口,还给德国人!”

“那就跟他们解释!”潘诺朽有些激动,“解释逐云的立场,她是被迫的!她也是……我们带上她!至于这个人——”他目光扫向伦纳特,“就按你们的规矩处置。”

“处置?不行!”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情绪有些激动,“伦纳特不是军人,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他救了无数人,包括刚才的波兰人,他宁愿自己不用麻药也要把剂量留给你们的人,你们不能因为他是德国人就杀了他,这不公平!”

“公平?”潘诺唯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语气尖锐起来,“王逐云,你到现在还不清楚自己的立场吗?这里是波兰,是战场。怎么做,不是由你说了算的!”

我还想争辩,但此时那个带疤的首领冲了进来,脸色惊惶,对着潘诺唯语速极快地吼叫着什么。

潘诺唯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她猛地看向我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该死的!这群德国兵……怎么会这么快就搜到这里?!”

她转向我,语速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王逐云,听着!现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一,跟我们走,让波兰人处置这个德国医生。二,你甘愿和他一起留在这里,等着吃波兰人撤退前的子弹!”

“姐!”潘诺朽还想求情。

“没有第三种可能!”潘诺唯厉声打断他,眼神决绝。

“跟她走。”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是伦纳特。他靠在木箱上,脸色苍白,但眼神异常清醒地看着我,“不要犹豫,你要活下去。”

我看着他那双此刻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想起他刚才给自己取子弹时那惊人的隐忍,想起他将珍贵麻药留给敌人时的毫不犹豫。

而此刻,这些他刚刚救治过的人的同胞,却要因为他的国籍,轻易地夺走他的生命,甚至刚才还纵容手下对我……

一股愤怒近乎破罐子破摔地冲上了我的头顶。

我直视着潘诺唯,坚定道:“我留下和他一起。你们想怎么处置,悉听尊便。”

潘诺朽震惊地看着我。

“你疯了?!”潘诺朽低吼道。

“我没疯。”我扯了扯嘴角:“不就是一颗子弹吗?又不是没挨过。”

我说完,潘诺朽明显愣了一下。

身体的疼痛,心灵的疲惫,以及对这荒谬世道的彻底失望,让我生出一种麻木的勇气。

至少留在这,我和伦纳特,我们恪守了作为医护人员最后的底线。

我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到伦纳特身边的木箱旁,艰难地坐了下来,背脊挺得笔直,等待着未知的裁决。

就在这时——

“嗒嗒嗒嗒——!”

突击步枪的扫射声仿佛就在耳边炸响,木屋的墙壁被流弹击中,木屑纷飞!

外面传来波兰人用母语声嘶力竭的呼喊。

“不好!他们攻进来了!”潘诺唯心下一惊,猛地拉住潘诺朽的胳膊,“快走!”

门外的波兰人正在拼死抵抗,试图掩护一部分人从后方撤退。

但不管接下来冲进来的是杀红眼的波兰人,还是前来清剿的德军,对我来说,真的没什么区别了。

潘诺唯深深看了我一眼,随后用力拉着还在回头的潘诺朽敏捷地闪身钻进了木屋后方一个极其隐蔽的小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又有几颗流弹穿透木板墙壁,带着尖啸从我们头顶飞过,打在对面的墙壁上,留下深深的弹孔。

我蜷缩了一下身体,伦纳特正好也侧过头来看我。

“看什么?”我笑了一声,接着看向自己的前方,叹了一口气:“是觉得我留下很傻吗?”

“我只是在想,你开枪的时候,手有没有抖。”

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几乎不带思考的道:“……抖了。”我老实承认,回忆起那巨大的后坐力和几乎脱手的感觉,“我以前没拿过枪,所以那会差点没拿住。”

“但你还是开了。”

“嗯。”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是污迹和擦伤的手:“那你呢?给自己取子弹的时候,在想什么?”

想起刚才那画面,我都替他难受,该有多疼啊。

“在想,如果这就是最后一刻,至少我救下了一些人。包括那个孩子。”

“你后悔吗?救那个孩子,却让自己落到这步田地?”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头:“不。那是当时唯一的选择。就像你留下,也是你此刻的选择。”

我的选择……

这恐怕是我来这以后最不后悔的事情了。

“下辈子你还想当医生吗?”

“不想了。”

我有些惊讶的看了他一眼:“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当一个钟表匠。”

“钟表匠?” 我笑了一下,手指探入口袋中,摸到了那块冰凉的金属。我把它掏了出来,打开后,表盖内精细的齿轮在微弱光线下若隐若现:“是这样的钟表吗?”

伦纳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是,”他专注地看着那块表:“这块表……做工非常精致,你很有品味。”

是吗?我怔怔地看着表盘上规律走动的指针,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张脸……

就在这时,木门连同部分门框在一声巨响中彻底碎裂。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刺眼的光柱瞬间精准地钉在我脸上,我下意识地抬手遮挡,慌乱中将怀表紧紧合拢,重新塞回怀里。

一阵皮靴踏过碎木的嘈杂声,好几束手电光在我们身上扫视,最终,那最刺眼的一束终于从我脸上移开。

光线适应后,我勉强睁大眼睛。

映入眼帘的熟悉的灰色军装——是约阿希姆!他持枪站在门口,眼睛瞪得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然后又看向我身旁同样狼狈的伦纳特医生。

“王小姐?!”

然而,未等他组织好语言,一个身影已然迈着沉穩的步伐越过他走了进来,房间似乎因为他的到来而瞬间变得逼仄。

帽檐下的阴影遮挡了他部分眼神,赫德里希的目光扫过我的蓬头垢面,我这会衣衫不整,脸上大概还有污迹,我低头一看,这条固定着粗糙木板的左腿,不知何时变得无比肿胀奇怪起来。

接着他的目光掠过伦纳特,在那身染血的医生袍和腿上的绷带上停留了一瞬。最后,他的视线再次落回我的脸上,迈步朝我走了过来。

不知怎么的,在看清是他之后,我的鼻腔里猛地一酸,眼泪完全不受控制般滚落下来。我连忙低下头,明明刚才潘诺朽在的时候我都没有流眼泪,为什么现在……

一双黑色军靴停在了我的面前。

紧接着,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伸了过来,托住了我的下颌,迫使我抬起头直面他。

泪眼模糊中,我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目光如同冰锥。

下一秒,赫德里希另一只手直接抓住了我的上臂,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左腿膝盖根本无法承受任何重量,使不上力的我身体瞬间软倒,直直地朝前栽去——

预期中摔倒在地的疼痛并未到来。

我撞进了一个坚硬而冰冷的胸膛,带着硝烟味和一种独属于他的气息。他的手臂环住了我的腰,将我整个人牢牢地固定在他身上,我的脸颊被迫贴在他冰凉的军装领章上,金属的棱角硌得我难受。

我靠在他怀里,泪水浸湿了他军装前襟一小片,急的我忙胡乱擦了一下眼泪。

“腿骨折了?”

“对,左腿断了,不过扶着还能走。”说完,我试图自己站稳,但左腿稍一用力,钻心的疼痛就让我瞬间泄了气,身体不受控制地又往他怀里软下去。

这一下,似乎彻底耗尽了他本就不多的耐心。

我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腰间和腿弯处一紧,整个人瞬间失重,被他横抱了起来!

我低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他军装的前襟以防自己掉下去。

这个姿势让我完全置身于他的怀抱之中。赫德里希迈步往外走去,但他的手臂好像很稳,我偷偷仰起头,能看到他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一扭头,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约阿希姆和另一名士兵已经上前小心地将伦纳特从地上搀扶起来。伦纳特脸色苍白,依靠着士兵的支撑才能站立,他抬起头看向我——

我几乎是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将脸侧向赫德里希的胸膛避开了那道目光。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潘诺唯留给我的那件外套。

被他这样抱着……羞耻感和身体上的疼痛依旧清晰。不过这会我好像没有那么紧绷了,只有种疲惫的感觉。

很累,很想躺着。

我偷偷叹了一口气,轻轻将额头抵在他身上,闭上了眼睛。

……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睡着,但能感觉到自己被他抱离,接着身体在颠簸中移动,最后落入一个相对平稳的所在。

有人替我擦拭了身体,换上了干净却宽大得不合身的衣物,左腿被重新固定了一下,但疼痛依旧。

外面的世界隔着门,时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低吼的命令,我蜷缩着,想尽可能以一种舒服的姿势休憩。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睁开了眼界。

眼前陌生的屋子让我瞬间清醒了些,此刻我正躺在一个隔出的小空间里,陈设简单到只有身下的床和旁边的木箱。

我坐起身,黄色衬衫领子滑向一边,我感觉凉飕飕的,身下光溜的很,只有一件底裤。我忍着左腿的疼痛和头晕,扶着墙壁单脚跳着挪出隔间。

外面的空间豁然开朗,这里是一个规模宏大的指挥中枢。中央摆着一张铺满了军事地图长桌,上面的红蓝铅笔标记密布。电台设备静默地待在角落,指示灯幽微闪烁。另一侧悬挂着巨大的区域地图,沙盘勾勒着附近地形。

这……会不会有什么机密呢?想着,我便跳着过去。

这时,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冷风。

赫德里希率先走了进来,旁边跟着几名军官。他一眼就看到了我,脚步顿住。

“先把那群俘虏关押起来,分开审讯。其余事情等到天亮再议。”

军官们齐声回应,随后迅速退了出去。

帐篷里瞬间只剩下我们两人。

赫德里希走向地图桌,脱下大衣,他解开军装衬衫领口最上面的扣子后,朝我走来。

“怎么醒了?”他的声音倒缓和不少。

我低着头,手指揪着过长的衬衫袖口,小声说道:“……身上的伤很疼。头也一阵阵的疼,睡不着。”

我脑海里盘旋着他刚才口中所说的俘虏,有点担心,他抓到什么人了?潘诺唯和潘诺朽……他们成功撤退了吗?只期望一切都顺顺利利的才好。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群波兰人都抓住了吗?”

他走到桌边倒了杯水:“抓住了大部分。”

大部分?大部分是多少?

但像他这样的人,如果抓到重要人物,肯定不会只用“大部分”形容的吧?这样想着,我悄悄松了口气。

接着他拿着水杯和两片白色药片走了过来。

“止疼的。”他递到我面前,“能让你好受些。”

我看着他掌心的药片,有些犹豫。

“怕我喂你吃毒药?”

我咽了咽口水,直接过药和水仰头服下,心想他就算真下毒,我也会吃掉的。

见我吃下,他转身坐到了那张主位的椅子上,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身上。

“说说吧,你是怎么被带走的,发生了什么。”

我站在他面前,像个等待训斥的学生。我知道,必须说,但怎么说,还需要挑让自己听起来尽可能无辜的说。

“今天中午,波兰人袭击了医院。我当时就守在药库里,然后他们闯了进来,把我打了一顿,然后我就被他们抓走了。” 说到这里我心里还有股气,哪里是打一顿那么简单,上来直接把我的腿踢断了,那会简直疼的要命。我深呼吸,思考了一下说辞接着道:“波兰人有伤员需要手术,所以没立刻杀我们。只不过……”

我有些委屈,为了更逼真些,眼泪也不需要假装的就涌了上来。我抬起泪眼看他,声音哽咽:“在帮他们的伤员做完手术之后,他们……他们竟然想对我……幸好后来潘诺朽出现了。他看在曾经同学的情分上,放了我一马。”

提到潘诺朽这名字的时候我还有些紧张,我偷偷观察着他的神情,是真想知道潘诺朽的出现是怎么一回事,自己在心里猜半天,倒还不如直接问他。

那双淡蓝色的眼眸瞬间凝起一层寒意,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但让我有点心慌。

“过来。”

我很听话的照做了,单脚吃力地慢慢跳到他面前。

他自然地牵过我的手,微微一用力——

我的身体失衡,直接跌坐在他的腿上。

这个姿势太过亲密突然,让我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而左腿因姿势别扭还有些刺痛。我想挣脱,但他环在我腰间的手臂沉稳有力,让我根本使不上力气。

我僵在那,整个人有点不明所以。但我没有再反抗,因为感觉都是多余。

“你已经见过潘诺朽了?”

“潘诺朽……你之前不是告诉我,诺朽被你们处置了吗?但是他确实救了我。”我停顿了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被枪决。”赫德里希倒是很干脆。

“那是你骗了我?他没死,只是被救走了,对不对?”

“他是被放走的。”

我愣了一下:“你这句话什么意思?”

接着,脑海中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窜了出来:“你们故意放走的他?还是他、他跟你们……”

他没有回答。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如果是我所想的那样,那一切都说得通了。怪不得,怪不得他们能那么快找到据点。原来他们一直有双“眼睛”。

潘诺朽……他是什么时候被策反的?是在我第一次遇到赫德里希之后?在监狱里?还是……更早?

我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可我之前一直在对他撒谎啊……难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所有的伪装?他就看着我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假惺惺着,却一直冷眼旁观?

而如果潘诺朽早已是德国人的眼线,那是不是意味着,赫德里希也从很早就知道了我的一切?知道我与“红色乐队”的牵连,知道其实王逐云那晚根本就不是替他挡了子弹,而是去刺杀他的!

这个念头像冰水,从头顶浇下,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怎么了?”他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手臂收紧,“伤口又疼了?”

我张着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刀尖上行走,却原来我脚下的根本不是刀尖,而是他早已铺设好的透明玻璃,他一直在下面,看清楚我所有的表演。

我呆呆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因为此刻我坐着在他的腿上,所以我的视线比他略高些,这种微妙的角度让我能更清晰地看到他每一根睫毛,和他眼中那片冰冷的蓝色。

赫德里希缓缓伸出手,冰凉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摩挲着泪痕。

我没有躲闪,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而病态的感觉。我扶住赫德里希的肩膀,支撑着自己,看着他,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其实……你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对吗?”

他没有丝毫意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直视着我。

“那为什么……”我的声音带着哽咽,“为什么还要留我在身边?” 或者说,正是因为他什么都知道,所以才更要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不……他应该是把我扔进监狱,把我像犯人一样严刑拷打,或者送去集中营,让那群纳粹把我折磨致死。可他沒有,他一直把我留在身边,甚至……纵容我所有的要求。

呵,王寒星,不觉得可笑吗?你原以为是自己演技精湛,骗过了这个自以为是的德国军官。可事实是,你才是那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傻瓜!

赫德里希许久才说道:“你钢琴弹得很好,可以多弹给我听。”

我情不自禁低低地笑了一声:“赫德里希,你真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此刻我的内心已经崩溃到极点,卡琳娜现在与我是形同陌路,她不会再帮我,想要弄到假护照是不可能。潘诺唯只要不把我当德国人打,我都已是谢天谢地,而潘诺朽……我想都不敢再想了。

一瞬间,属于“王逐云”的那点微弱的信念感,残存不过数秒,便彻底崩塌。

我扶着赫德里希肩膀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衬衫布料里。我低头,痴痴地望进他那双近在咫尺的蓝眼睛。

“赫德里希,我该怎么办啊……”我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着,之前种种都在脑海里浮现。他不杀我,是不是对我有别的想法呢,那如果顺从他,会不会让事情都好起来?总之不会再有更糟的情况了,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我们之间的距离本就紧密得呼吸可闻,我看着他的脸出神,恍惚间,他的唇已覆了上来。

这个吻,不像上次在监狱里那样粗暴。它是轻柔的,辗转厮磨,耐心地挑开了我的唇瓣。

没有预想中的抗拒。我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甚至开始生涩地回应,而这仿佛是一个信号,他揽在我腰后的手收得更紧了些。

我放弃抵抗,不仅仅是因为疼痛和无力。在经历了这许多不堪的事情之后,我真的觉得自己已经很疲惫,但他带给我的感觉,反正有一种奇怪的安全感,我知道这很奇怪,但此刻,我已无力去挣脱。

“呃……”我的左腿因为这个姿势非常的不适,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

见他停了下来,我难受的说:“腿不舒服,很疼。”

话落,他将我的身体向上抱起了些,左腿得以解放,可以更舒适地垂落在他身侧。但是这个调整却让我与他贴合得更加紧密无隙。

“还疼吗?”赫德里希说着,见我摇头,他冰凉的指尖碰触到我胸前第一颗纽扣,我难为情地低着头。

接着……他的吻沿着锁骨的线条蜿蜒而下。我仰起头,原本抵在他肩头的手,不知何时已无力地环上了他的脖颈……

“赫德里希……”我喃喃着他的名字,试图让他清醒起来。

眩晕之际,一只手探入衬衫的缝隙,指尖先是缓慢地在腰侧的肌肤上划过,随即,复上了那片柔软。

我的脸颊烫得惊人,想要挣扎,身体却软得提不起一丝力气,我只好低头将自己地埋入他的脖颈处。

“不行……”我试图发出抗议。

可他非但没有停下,反而更加恣意了起来,就在他的手快要探入我的腿心时——

“长官,紧急报告。”门外忽然传来约阿希姆的声音。

赫德里希的动作骤然停住,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接着迅速将我从他身上抱离,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军大衣盖在我身上。

他站起身背对着我,快速整理着刚才被我无意间扯松的领口和褶皱。

“进来。”

在门被推开的前一瞬,他最后回头瞥了我一眼。我慌乱低下头,试图让狂跳不止的心跳平息下来。

约阿希姆掀帘而入,脚步一顿,随即目不斜视地走向赫德里希。

“袭击医院的波兰抵抗军首领已被抓获,现已关押,他提出要求,单独面见指挥官。”

我静静地听着这个消息,逐渐的有些回过神来,等约阿希姆得到了简短指示,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刚才自己胸口的纽扣早就松散的歪七扭八。

“知道了,我随后就过来。”

约阿希姆离开后,帐内再次只剩下我们两人,气氛却已截然不同。

赫德里希走过来伸手将我扶起,半搀半抱着将我送回了隔间的行军床上。

“你接下来就留在这里养伤,医院不要回去了。”

不回医院了?不行啊!

我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不行!医院那边很缺现在人手,我必须要回去的。”

“柏林已经重新安排了医生护士过来,那里现在不缺你一个。”

我张了张嘴,还想问伦纳特医生是否安全回到了医院,但还没来的开口他就已经先行迈步走了出去。

已经连提出要求的权利都没有了吗?现在几乎都得听他的!我有些愤怒,但却无能为力,只能慢慢的躺到行军床上酝酿会睡意。

只是不知道这里安不安全呢?别等会再睡一半,又被人袭击了,最近几天我都无法真正安心入睡,像病了一样,生怕有人拿着刀冲进来往我脑袋上砍,那玩意就是温水煮青蛙,短时间杀不死人,比中弹痛苦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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