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1月 绥城
下班后温尔雅被同事程一宵叫去喝酒,地址选在一家僻静的清酒吧,很适合聊天。
程一宵是公司的动画师,比温尔雅大几岁,她喜欢把头发全部梳在圆润的脑袋后面,露出饱满好看的额头。不知道要看多少浪漫主义文学和电视剧才能成为一个她这样的人,自由,张扬,伤春悲秋。可能是过于特立独行,程一宵在公司没几个聊得来的人,和温尔雅倒算是合拍。温尔雅倒觉得,这姐大概是生错了时代,她真正的知音得是李白那样的人,自己只是能堪堪和她唠两句。
两个人一坐下就晃悠着酒杯聊开了,多是程一宵在输出,想到哪说到哪。再加上稍微有点醉意,话题更是显得莫名其妙。
“阿温,你说周幸是不是有毛病,看她那剧本写的,赵雨和曹风的那种爱情真的存在吗?”程嘉禾突然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赵雨和曹风是她们最近在制作的短电影《江南一枝春》里的人物,电影简介是这么说的:他们为了成全彼此的人生一次次隐忍,一次次推开对方,最终还是在那场酣畅的春雨中洗却一切顾虑后抱紧了自己的爱人。
虽然在现实里聊这些情情爱爱的问题温尔雅总感觉尴尬,她倒也没破坏兴致,反而把这个话题的深度延续了下去。
“你是指他们经久不衰的感情,还是那种如果她(他)好没我也罢的成全?”温尔雅认真地问。
或许这就是程一宵喜欢跟她聊天的原因:她总是一本正经地对待每个人的问题,不会搪塞应付,不会冷嘲热讽,无论这个问题是不是幼稚,愚蠢,好笑。
“第二种吧,我总是想不通,如果他们爱得那么深怎么舍得分开,如果没那么爱为什么愿意为对方一次次退让妥协。”程一宵说。
温尔雅耸肩,“每个人对感情的态度都不一样啊。有人甘心沉默,成全,也有人只想热烈,快意。可能赵雨和曹风是很相似的两个人,都属于第一种。”
“所以,真的有这种人啊?”
“有吧。”又是一句认真思考后的回答,“我也很像这一种。希望喜欢的人过得好,如果他能得偿所愿,哪怕对方幸福的人生里没有我,也是甘心的。不仅仅是爱人,还有朋友,亲人,人与人相处在我看来都是在相互成全。”
简单的剧情探讨变成了人生观的交流。
“这样看来,我肯定是第二种。爱就义无反顾地在一起,不爱就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程一宵说,“我还以为这剧本是周幸瞎写的,没想到仔细一想,倒也挺写实的。”她显然已经醉了,两颊泛起红晕,宛如日落时分绯色的霞光,一边说话还一边笑。
温尔雅意识到不能再多喝了,她有意结束这个话题。“你这个问题,还是去和后期运营老师探讨去吧。等我们的《江南一枝春》上映了,刚好可以当成一个宣发点。”
“三句不离工作。”
程一宵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间,留下温尔雅和吧台上的半杯加州之恋。盯着那半杯酒,恍惚间,温尔雅又想起了约莫五年前那个遇见范西文的晚上,那是他们第二次见面。
那时温尔雅在离家不远的一家酒吧兼职,来往的多是附近学校的学生,大家热议着All-star weekend。她在吧台忙里忙外,好容易找到个喘气的机会,一抬头就看见了不远处的范西文。男人似乎早就发现了她,只是在等,等一个被认出来的契机。眼神碰撞之后是礼貌的微笑,范西文从朋友们的热聊中退出朝她走了过来。
“又见面了。”范西文不改他从容自然的语气,好像两个人相熟已久。
“是啊,好巧。”温尔雅有点不知所措,只能象征性回应。
“也不能说巧吧,毕竟西区就这么大的地方,总会遇见的。你在这做兼职吗?”
“嗯,在国内的时候有一阵子特别无聊,就去学了调酒,没想到在这里还成了糊口的一技之长。”温尔雅实话实说。
“我还真的蛮惊讶的,看不出来你是会对调酒感兴趣的人。”
“谈不上感兴趣吧,就是想接触点平时不太了解的东西。”人人都觉得她是文静的,传统的,她也的的确确依照这种刻板印象活了二十多年,现在却不想了。
范西文关心的倒是其他。“是不是要工作到很晚,上次你说你住的地方除了房东就只有你一个学生,安全吗?”
“还好,我只负责十二点之前的part,住得也近,没什么问题。”
那时候的温尔雅根本分辨不出范西文的关心是出于家里的叮嘱还是作为朋友的关照,她只是隐隐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没熟络到这种程度吧。
直到后来有了共同的朋友她才了然,比起他范西文对那些金发碧眼活泼奔放的美丽佳人的关心,这两句问候简直是九牛一毛。可又转念一想,不奇怪。——像他这种容貌学识样样优秀的人,受欢迎不奇怪,爱“交际”也不奇怪。
“阿温,我们走吧。”是程一宵回来了。
温尔雅看了眼时间,确实不早了,于是在酒吧门前分别。程一宵的妹妹来接她,姊妹两个住在一起。温尔雅也叫了辆出租车回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
回国以后,温尔雅就从姥姥家搬出来,在老城区租了一个小院子。虽然离公司远了点,但房租便宜,邻里和谐,环境也安静朴素。
在这里,各种家具陈设按照她的喜好一应置办齐全,墙上是她自己画的涂鸦,院子里种着当季时蔬,院子的围栏上爬满蔷薇,开得浓郁热情。设计这些的时候,她是对未来的小日子满怀期待的。
骨感的是,工作太忙:她每天不是在公司加班,就是在熬夜画图,很多时候连书房的门都不出,更别提好好享受精心布置的这一切。难得今天清闲,她终于把落灰的摇椅搬出来,卧在里面闭目养神。
住在隔壁的是一位优雅和蔼的老奶奶,姓邱。听说她年轻时是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刚退休那年,她和老伴离婚,一双儿女怎么劝都没用,现在一个人过着潇洒的日子,每天拉琴种菜,有点隐士的意思。这会,悠扬的旋律和花香都融在空气里随风拂来。温尔雅以前也喜欢拉琴,是表哥教的,可惜后来先是到国外念书,后来又忙于工作,已经很少练了。
对门是一位厨师大叔的家,听说他妻子已经过世十多年了,现在一个人带着儿子。他是星级酒店的主厨,在家闲下来就研究菜谱,还总是请街坊邻居品尝、提建议,大家都说,要不是住得近,谁能沾到这种光。这会儿刚好是他家的晚饭时间,油在热锅里滋滋作响,先闻其声,后嗅其味,今晚他家肯定要吃酸辣土豆丝。温尔雅平时也喜欢研究菜谱,自认为手艺不错,现在真有一位行家住在对面,她倒有些自惭形秽了。
斜对着的那户住了一对中年夫妻,孩子在外地念大学。男人在社区服务站工作,为人热情友善,整天有调解不完的家庭和邻里矛盾。女人是位心灵手巧的裁缝,说话时温声细语。她手艺很好,虽然住在巷子里但从来不缺顾客,温尔雅也找她做过一件裙子,从衣料到剪裁全都无可挑剔。
巷子尽头住的是一对姐弟,弟弟在上高中,姐姐不过三十岁。他们家户型特殊,有一间屋子正对着巷口,他们就用这间房子经营着一家餐厅。温尔雅最爱吃她们店里的馄饨。
“物理就考三十分,你还想让我去给你开家长会?”姐姐的声音从巷子头上荡开,一直到最里面的温尔雅家都听得清。
空气里流动的幸福因子充斥在每户人家的院落中,好友徐惊夏也给温尔雅打来电话,说出差路过附近,给她带了礼物。
万物发生都轻柔的时候,是细数幸福的好时节。虽然温尔雅从小和姥姥姥爷一起住,和远在美国的亲妈疏离得像陌生人,亲爸是谁更是一无所知,但两位老人、舅舅一家和她都相互记挂着,朋友们时常往来,同事们相处融洽,工作目前也称得上顺利。
小时候,她认为自己渺小,可怜,孤独。所以对她这样的人来说,长大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她的人缘,她的性情,她独当一面的本领都来源于其中。
摇椅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晃动,她竟然就这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