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宸被芷溪半搀半拽地带出殿门,夜风一吹,他方才惊觉后背的冷汗已浸透了里衣。
他固执地回头望向凤仪宫,朱红宫门在月色下像道血痕,里头再没传出半点声响。
“王爷,”
芷溪将绢帕递到他汗湿的掌心,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娘娘今日乏了,有什么话日后再说。”
“姑姑!”
祁宸又朝着凤仪宫里头深深看了两眼,还是有些担心自己母亲生气自己不争气。
他突然抓住芷溪的手腕,力道大得让芷溪微微蹙眉。
他眼底泛着水光,哪还有半分亲王威仪,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轻声哀求道,“芷溪姑姑,你在母后跟前多帮本王美言几句可好?母后今日若是生气了,往后再也不理我了怎么办?”
芷溪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替他拂去肩头香灰:”王爷说笑了,这深宫里,娘娘为您熬白了多少青丝。”
她忽然压低声音,唇几乎贴到他耳畔,“娘娘在宫中一心牵挂着的只有王爷,只是王爷平日里头做事情,说话,也得注意分寸,若是不然,就连娘娘都没有办法护得住你。”
祁宸今夜是真的吓到了,比往日乖顺了不少,连连点头道,“是是是,芷溪姑姑教训的是,日后本王再也不同母后顶嘴了。”
芷溪叹了一口气,便什么都没有说,将人送出了宫中。
待芷溪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他脸上怯意瞬间褪尽。
过来迎接祁宸的小厮看着自己王爷刚刚对着宫中的一个婢女都如此小心,忍不住道,“王爷,皇后娘娘便罢了,这芷溪不过是娘娘跟前的一条狗而已,你用得着对她这么客气嘛。”
祁宸推开过来扶自己的小厮,一脸不悦,“你懂什么?如今的母后已经不是从前的母后了,自从太子从郗贵妃那边回来了之后,她明显不把本王当成她唯一的儿子了,若是本王再从前那般,她转头投入太子阵营,那本王岂不是死定了。”
“是是是,还是王爷英明神武!”
小厮一路拍着马屁将祁宸迎上了马车之中。
芷溪轻手轻脚地踏入内殿时,鎏金烛台上的红烛已燃了大半。
烛泪层层堆叠,宛如凝结的血痕。
皇后斜倚在凤座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那对翡翠镯子——那是祁宸十岁那年亲手为她戴上的。
芷溪接过宫人手中的安神茶,挥手屏退左右。
她绕到皇后身后,指尖刚触到太阳穴,就感受到肌肤下突突跳动的青筋。
“娘娘,”
她凑到跟前,小心翼翼安慰道,“容奴婢多嘴一句,王爷确实有些孩子气了,娘娘日后倚仗恐怕还是太子多些,自从郗贵妃失宠之后,太子这几年也有意亲近娘娘这边,娘娘何必次次将人往外推。”
皇后向后靠在椅子上,一副疲惫至极的样子。
芷溪站在她的身后,原本以为皇后不会再说话的时候,突然听见她闭着眼睛轻轻说道,“宸儿是任性了些,不过他还小,日后日子还长,慢慢教导,迟早总是会上道的,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生的,也是本宫跟前长大的,本宫看不得他受委屈,太子虽然能力比他强上许多,可他性子太冷,太沉闷,冷漠得不像个真人,本宫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虽也是我亲生,却并非我抚养长大,就算本宫如今待他好,他也未必能够接受。”
芷溪叹了一口气,“娘娘何不试试呢?”
“晚了,太晚了!”
皇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刚刚平息下去的情绪突然又有些激动起来,“再说了,本宫绝不认输,本宫才不相信,本宫比不上郗贵妃那个贱人,本宫也不相信,本宫手把手教的孩子,比不上郗贵妃抚养的孩子。”
芷溪的叹息隐没在沉水香的青烟里。她垂首盯着自己鞋尖上颤动的珍珠——
这宫里的旧怨,比那珍珠上的纹路还要深刻。
皇后同郗贵妃乃是死敌。
这些年,梨妃入宫之后,分了些郗贵妃的恩宠。
新人娇嫩的脸庞映得六宫粉黛无颜色,连郗贵妃鬓边的金步摇都黯淡了几分。
可芷溪知道,在皇后心里,郗贵妃才是她心头最锋利的一根刺。
早些年间,郗贵妃十分得宠,又十分擅舞,身姿轻盈,宛如仙女,翩若惊鸿。
那个时候前朝势力尚且还未根除,朝堂不稳之时,皇上都愿意花大量的人力物力给郗贵妃修建行宫,专门跳舞。
可就在这个档口,郗贵妃居然被人暗害,喝下了绝育的药物。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皇后崔氏。
若非皇上同皇后乃是青梅竹马,尚且有些情分在,加之崔氏在朝堂中有一定的地位。
若是旁人,恐怕早已经被扔入了冷宫之中。
皇后虽然逃过了一劫,但是郗贵妃从此没有了孩子,哪里能够甘心。
皇上便将皇后彼时刚刚出生不到三周岁的孩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祁聿,直接过继给了郗贵妃抚养。
从此之后,宫里头人的若是在太子跟前乱议生母,便会杀无赦。
梨妃分了郗贵妃的恩宠之后,皇上又念起了往日情分,将太子的生母告知了太子,也恢复了他们原本的母子关系,
只是关系恢复得了,却没有了情分。
如今这个局面,哪里还能够回到母慈子孝,毫无芥蒂的从前。
残阳将龙吟宫的窗棂染成血色时,梨心掐准了太子离开的时辰。
她便同往常一般,提着鎏金食盒,缓缓立在龙吟宫的门口。
这药是扶吟熬的。
她将身子微微侧转,让淡紫色的纱袖堪堪擦过朱漆殿门——这个角度,恰好能让内室的祁渊瞥见一抹流云般的衣袂。
殿内龙涎香混着药味沉沉浮浮。
祁渊半倚在明黄锦帐中,枯瘦的手指正叩着暗卫呈上的密折。
他早已从铜镜的反光里瞧见了那抹熟悉的淡紫。
梨心这两年在御前伺候,早将祁渊的脾性摸得透彻。
这位帝王与太子祁聿如出一辙,最厌旁人失了分寸。
她垂手立在殿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直到更漏滴过三刻,里头才传来茶盏轻叩的声响。
“宣——”
赵公公尖细的嗓音刺破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