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郡主府时,烛火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将苏浅歌的影子拉得细长,像株被风雨打蔫的玉兰。
太医正用银签挑开她肩上的腐肉,绵密的刺痛顺着骨头缝往里钻,她攥着锦被的指节泛白,喉间却咬着没出声。
忽然听见院外传来銮铃脆响,抬头就见太后披着镶貂斗篷快步进来,鬓边的珍珠随着急促的脚步乱晃。
“我的心肝!“太后一把攥住她没受伤的手,看见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时,眼圈霎时红了,“这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敢动哀家的宝贝孙女!“
苏浅歌鼻尖一酸,所有的逞强都卸了下来,往太后怀里缩了缩:“皇祖母……“尾音被眼泪泡得发颤,像只受了惊的小兽。
满室奴才早跪了一地,地砖被额头磕得砰砰响。
太后扫过那些瑟瑟发抖的身影,目光猛地定在廊下的墨染身上——他玄色劲装还沾着血污,肩甲处一道刀伤没来得及处理,正往下渗血。
“墨染。“太后的声音冷得像冰,“你是郡主的暗卫头领,便是这样护主的?“
墨染单膝跪地,额头抵着地面:“属下失职,请太后降罪。“
他不敢抬头,方才刺客的短刀擦过郡主脖颈时,他心脏骤停的恐惧还攥着五脏六腑,此刻唯有领罚才能稍减愧疚。
“降罪?“太后猛地一拍桌案,茶盏震得跳起来,“若不是你没有保护好郡主,她会受这么重的伤吗……“
她话没说完就红了眼眶,“哀家看你这暗卫头领也不必当了,去刑房领一百鞭,再杖二十,发去北境充军!“
苏浅歌浑身一僵,猛地抬头:“皇祖母不可!“伤口被牵扯得剧痛,她却顾不上,“我不要墨染去充军,要不是墨染,我早就死了,而且墨染为了护我,还受了伤,您看……“她挣扎着想掀开墨染的衣襟,却被太后按住。
“他是你的护卫,护你是本分!“太后怒气未消,“连主子的安危都护不住,留着何用?“
“可他护住了啊!“苏浅歌声音发急,眼泪又涌了上来,“若是没有墨染,孙儿今天就见不到您了,他若是受了罚伤了根本,以后谁来护我?皇祖母您就饶了墨染吧!“
她话说得急,带着后怕的哭腔,倒让太后愣住了。
墨染跪在地上,后背的伤口像被火燎着,可听见少女急得为他辩解的声音,那点痛忽然就轻了。
他垂着眼,看见她裙摆扫过自己的靴尖,素白的裙角沾着些泥点,那是方才为了拉他躲开暗器时蹭的。
他喉间发紧,原来她都记得。
这些年他藏在暗处,看她骄纵看她闹,看她对着顾景澜时皱起的眉头,看她偷偷给流浪猫喂食时的温柔。
他以为自己的心思藏得极好,却没料到,她竟会在这种时候,拼着触怒太后也要护他。
“罢了。“太后终究是心软了,看着孙女苍白的脸,气呼呼地别过脸,“看在歌儿为你求情的份上,罚你三个月月钱,禁足思过!“
她转而看向那些侍卫,眼神又冷了下来,“至于你们这些废物,连个警示都传不及时,拖下去各打三十大板,贬去杂役房!“
侍卫们哭着谢恩,被拖下去时还不住往墨染那边瞟,满眼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屋内终于安静下来,太医重新为苏浅歌包扎伤口,她疼得吸气,却忍不住往廊下看。
墨染还跪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月光落在他发顶,竟像覆了层薄雪。
她忽然想起方才他将她护在怀里时,急促的心跳隔着衣料传来,像擂鼓般震着她的耳膜。
墨染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担忧和暖意。
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她今日为他求了情,往后,他更要护她周全,哪怕粉身碎骨,也断不能再让她受半分委屈。
这点心思,他会永远藏在暗处,像守护珍宝的影子,无声无息,却寸步不离。
太后走后,苏浅歌屏退了左右,独留墨染在廊下。
她忍着肩上的剧痛,撑着身子下床,赤足踩在微凉的青砖上,脚步声轻得像羽毛落地。
墨染听见动静,猛地抬头,见她披着单薄的外衫朝自己走来,慌忙欲起身:“郡主,地上凉——”
“别动。”苏浅歌按住他的肩,指尖触到他劲装下的肌肉紧绷如石,“脱了外衣。”
墨染僵在原地,喉结滚动着:“郡主,属下无碍。”
“无碍?”苏浅歌弯腰拾起地上的药箱,打开时金疮药的清凉气散开,“你后背的剑伤,是准备要留着溃烂发脓吗?”
她的声音里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栗。
方才那生死悬于一线的瞬间,他如神兵天降般挡在她身前的刹那,她忽然觉得,这场穿越而来的孤寂漂泊,似乎有了落点。
她不是原主那个被欲望裹挟的恶毒影子,不会将这份舍命相护视作理所当然的利用。
于她而言,每一份真心相待,都是寒夜里的星火,值得用余生去捧在掌心,细细珍惜。
墨染终是依言褪去外衫,玄色布料离身时,带起结痂的血痕,在月光下显出狰狞的红。
苏浅歌执起蘸了烈酒的棉球,刚要落下,却见他后背纵横交错的旧伤——有箭簇穿过的圆洞,有匕首剜过的浅疤,而新添的剑伤正从旧疤上碾过,深可见骨。
“嘶——”棉球触到伤口时,墨染低低抽气,额角渗出冷汗。
苏浅歌的手猛地顿住,眼泪毫无预兆地砸在他背上。
滚烫的泪滴像火星,烫得墨染浑身一震。
他从未见她掉过这样的泪,不是撒娇时的假意垂眸,也不是受委屈时的哽咽,是带着彻骨疼惜的,砸得他心口发闷。
“郡主……”
“闭嘴。”苏浅歌的声音哑得厉害,棉球擦过伤口的动作却放得极轻,“以前的我,是不是疯了?”
墨染一愣。
“三皇子……”她咬着牙,声音里裹着对原主的怨怼,“就因为他挡了我的路,我就该让你去行刺?”
她忽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墨染闷哼一声,却听她带着哭腔道,“你知不知道那是龙潭虎穴?三皇子府里的影卫比你带的人多三倍,我竟……我竟让你带着三个人去送死?”
药棉上的血越来越多,苏浅歌的眼泪也越掉越凶。
她想起原主记忆里的片段——那天她把密信摔在墨染面前,看着他握紧信纸的指节泛白,看着他沉声说“属下遵命”,却没看见他转身时眼底的灰败。
“对不起。”她的声音碎在风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墨染,对不起。”
墨染猛地回头,月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他从未想过,骄纵任性的郡主会对自己说这三个字,更没想过她竟记得那桩几乎要了他性命的刺杀。
“郡主……”他想说“属下不敢”,却被她接下来的动作惊得失语——苏浅歌拿起金疮药,指尖触到他伤口边缘的皮肉,轻轻碰了碰那道狰狞的剑伤。
像羽毛拂过烧红的烙铁,墨染浑身剧震,血液瞬间冲上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