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丧的钟声,沉闷地回荡在京城上空,连绵不绝。
白幡挂满了朱雀大街,纸钱像永远扫不尽的落叶,被风卷起,又落下。
苏晚棠坐在去往东宫的马车里,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每一次颠簸,都让她手里的“无脸令”更沉一分。
东宫,毓庆殿。
未来的天子,当今的太子李亨,就坐在殿内。
他穿着一身素白的孝服,面容憔-悴,眼下的乌青几乎要垂到脸颊。
他看起来不像一个即将继承大统的储君,更像一个被命运推到悬崖边的囚徒。
殿内除了他和几个贴身内侍,再无旁人。
卫离将苏晚棠引到殿中,便躬身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太子李亨抬起头,打量着眼前这个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的女子。
“苏姑娘,孤……听说了你和你师父的事。”
他的声音嘶哑,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疲惫。
“孤知道,让你入宫,是强人所难。”
苏晚棠没有行礼,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从袖中取出那支判官笔,在自己的手心,写了一个字。
“戏”。
李亨怔了一下,随即苦笑。
“是啊,戏。”
“一出父皇驾崩,新君未立的戏。”
“孤是这出戏的主角,可孤连台下坐着的是人是鬼,都分不清楚。”
他站起身,走到苏晚棠面前,语气里带着一丝恳切。
“苏姑娘,孤不需要你为孤做什么,孤只需要你的眼睛。”
“帮孤看清楚,那些藏在朝服下的,究竟是忠心,还是野心。”
苏晚棠收回手,将判官笔握在掌心。
她点了点头。
李亨像是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些。
他从案上拿起一卷竹简,递给苏晚棠。
“这是父皇临终前,留下的手谕。”
“三日后,孤将登基。”
“登基大典上,百官朝贺,宗室亲王皆会到场。”
“那将是你的第一场‘戏’。”
苏晚棠接过竹简,没有打开。
她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殿外阴沉的天空。
三日后。
太极殿。
新皇登基大典,庄严肃穆。
李亨身穿龙袍,头戴冠冕,坐在那张他既渴望又恐惧的龙椅上。
他尽力挺直腰板,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君王的气度,但微微颤抖的手,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安。
殿下,文武百官,宗室亲王,黑压压地跪了一片,高呼万岁。
苏晚棠就站在龙椅侧后方的巨大廊柱阴影里。
她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内侍官服,手里拿着一本空白的名册和那支判官笔。
她就像一个真正的影子,一个记录者,安静地观察着殿上每一个人。
“平身。”
新皇的声音,在大殿里回响,显得有些单薄。
百官起身。
按照礼制,接下来是宗亲和重臣上前,为新皇献上贺礼,以示效忠。
第一个上前的,是安王,李璘。
他是先帝最年幼的弟弟,手握江南道的兵权,向来骄横。
“臣,恭贺陛下登基!”
安王的声音洪亮,他献上的是一柄镶满宝石的玉如意,贵气逼人。
新皇脸上挤出笑容。
“皇叔有心了。”
苏晚棠的笔,在名册上,安王李璘的名字后面,画了一个圈。
然后,她在圈里,画了一把出鞘的刀。
刀锋,正对着龙椅的方向。
接着,是宰相韦见素。
他是个老臣,此刻老泪纵横,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
“陛下,老臣定当鞠躬尽瘁,辅佐陛下,开创盛世!”
他献上的是一部他亲手抄录的《贞观政要》。
苏晚棠看着他,笔尖在韦见素的名字上停顿了片刻。
最后,她画了一根芦苇。
墙头草,随风倒。
一个又一个大臣上前。
兵部尚书的贺礼是一副宝甲,户部尚书献上的是一册祥瑞图。
苏晚棠的笔,在名册上不停地画着。
有人名字后面,是一只狐狸。
有人名字后面,是一只老鼠。
还有人名字后面,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
她的画很简单,寥寥几笔,却精准地勾勒出了每个人的伪装和本质。
她就像一个通晓兽语的猎人,轻易地分辨出这满朝衣冠,究竟是禽兽,还是人。
新皇坐在龙椅上,看着殿下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听着那些歌功颂德的言语,只觉得一阵阵眩晕。
他的余光,不时地瞟向阴影里的苏晚棠。
他看到她手里的笔在动,却不知道她在画些什么。
他只能寄望于这个哑女,真的有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大典进行到一半,殿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禁军统领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神色慌张。
“陛下!不好了!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
“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兵败,叛军……叛军已攻破潼关!”
“轰——”
这个消息,像一道惊雷,在大殿里炸开。
所有人都懵了。
潼关!
那是京城的东大门!
当年安禄山就是攻破了潼关,才逼得先帝仓皇逃往蜀地。
如今,历史仿佛要重演!
新皇李亨“霍”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脸上一片惨白。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快……”
他登基的第一天,就收到了亡国之兆!
这简直是上天对他最大的嘲讽!
殿下瞬间乱成一团。
“陛下!当立刻派兵增援!”
“派谁去?京中兵力空虚,龙武卫刚刚清洗过,不堪大用!”
“为今之计,只有迁都!暂避锋芒!”
“不可!新君登基便弃城而逃,国本动摇,天下人心散矣!”
争吵声,惊慌声,响成一片。
刚才还一团和气的君臣,此刻像是被捅了窝的马蜂。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安王李璘,突然出列,声如洪钟。
“陛下!值此危难之际,臣愿领麾下江南兵,为陛下分忧,出征讨贼!”
他一脸忠勇,义正辞严。
不少大臣立刻附和。
“安王殿下忠勇可嘉!”
“请陛下准奏!”
新皇看着主动请缨的安王,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好!好!皇叔忠义,朕……”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拉了拉他的龙袍。
是苏晚棠。
她不知何时,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手里的名册,递到了新皇面前。
新皇低头看去。
只见在安王李璘的名字后面,那把出鞘的刀,刀锋所指之处,被苏晚棠用朱砂笔,重重地点了一个红点。
那个位置,正是龙椅。
而在李璘名字的旁边,苏晚棠又画了一样东西。
一匹饿狼,正流着口水,看着一只瑟瑟发抖的羊。
新皇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瞬间明白了。
安王不是来救驾的。
他是来“勤王”的。
是借着讨伐叛军的名义,带兵入京,行那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
新皇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看着殿下那个一脸“忠勇”的皇叔,只觉得那不是皇叔,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恶鬼,正对他张开血盆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