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玉茗楼的屋檐,汇成一道道水帘,敲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卫离带来的消息,比这雨夜还要冷。
皇帝驾崩了。
那个刚刚才从一场巨大的骗局中挣脱出来的天子,死了。
不是死于刀剑,而是死于心力交瘁。
顾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直冲天灵盖。
他以为的大结局,原来只是另一出戏的开场戏。
苏晚棠捏着手里的笔,笔尖的墨,在纸上洇开一个黑点,越来越大。
卫离的话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心头。
“太子仁弱,压不住那些饿狼。他需要一把刀,一把能看穿人皮,直抵内心的刀。”
他的视线落在苏晚棠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
“太子殿下说,苏姑娘能揭穿一个假杨相,就能看穿一群假忠臣。”
“他想请您……再入宫墙,做他的‘影子’。”
“影子”这两个字,让苏晚-棠的手指猛地一紧,笔杆几乎要被她捏断。
她才刚刚把师父从“影子”的污名里摘出来,现在,这顶帽子又要扣回到她自己头上。
她抬起头,看着卫离,缓缓摇头。
顾昭挡在了她身前。
“卫将军,晚棠不是朝堂上的工具。她是个唱戏的,玉茗楼才是她的家。”
“顾昭,你以为你们还能置身事外吗?”卫离的声音急切起来,“杨国忠的案子,你们是首功。现在陛下驾崩,新君未立,你们就是那些乱臣贼子眼里的钉子,肉里的刺!”
“他们不敢动太子,难道还不敢动一个戏班子?”
这句话,让老吴和沈清音的脸色瞬间煞白。
阿六拄着板凳的手,握得咯咯作响。
是啊,他们扳倒了杨国忠,可杨国忠的党羽还在,那些被这场风波触动了利益的人还在。
旧帝驾崩,新君孱弱,正是这些人反扑的最好时机。
玉茗楼,就是最显眼、最脆弱的靶子。
苏晚棠推开顾昭,走到卫离面前。
她没有拿笔,而是伸出手,做了一个动作。
她先是指了指自己,然后做了一个被丝线操纵的木偶的姿态,最后,她做了一个丝线断裂,木偶倒地的动作。
她的意思很明白:她不想做任何人的傀儡,那样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苏姑娘,”卫离苦笑,“太子殿下说了,他不是要操纵你。他要的,是你的眼睛。”
他从怀里取出一块令牌,放到桌上。
那是一块纯黑的木牌,上面什么字都没有,只有一个用银丝镶嵌的,戏台脸谱的轮廓。
“这是太子殿下的‘无脸令’。持此令者,可见太子,可入宫中任何一处禁地,可行监察之权,不受任何官阶节制。”
“太子说,他给不了苏姑娘荣华富贵,但他可以给苏姑娘权力。”
“一把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戳穿奸佞的权力。”
苏晚棠看着那块令牌,久久没有动作。
顾昭的心沉了下去。
他不想苏晚棠再卷入这些是非。
他只想守着她,守着玉茗楼,平平安安地唱一辈子戏。
可他也明白,卫离说的是对的。
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们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退无可退。
苏晚棠终于伸出手,拿起了那块“无脸令”。
她的手指冰凉。
她没有看顾昭,而是转身走到戏箱前,从最底层,取出了一个从未登台过的皮影人。
那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判官。
判官手里,拿着一支笔。
她将判官皮影和那块“无脸令”并排放在桌上。
然后,她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请鬼神,容易。
送鬼神,难。
卫离看着那行字,身体一震,随即郑重地对着苏晚棠行了一个大礼。
“太子殿下说,若苏姑娘应允,他日江山底定,必亲自送您出宫门,绝不食言。”
苏晚棠点了点头。
她走到顾昭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
她用口型对他说:等我。
顾昭反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冷,还在微微发抖。
他知道,她不是不害怕。
她只是,别无选择。
“我陪你一起去。”顾昭的声音沙哑。
苏-晚棠却摇了摇头。
她拿起笔,飞快地写道:你在,玉茗楼就在。
家在,我才能回。
顾昭看着她,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最终,他只能点了点头。
“好,我等你回家。”
第二天,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从玉茗楼的后门驶出,在卫离的护送下,悄无声息地汇入了京城的车流,驶向了那座比玉茗楼深邃百倍的宫城。
车里,苏晚棠换下了一身布衣,穿上了一套宫中女官的服饰。
她手里没有拿任何皮影,只拿着那支判官的笔,和那块“无脸令”。
玉茗楼里,顾昭站在空荡荡的戏台前,站了很久。
阿六走过来,把一张新的告示递给他。
“少东家,今天……还开张吗?”
顾昭接过告示,拿起笔,在上面写下四个大字。
《静候佳音》。
他要把戏台搭好,把灯点亮。
不管她在宫里要唱多久的戏,他都要让她知道,无论何时回头,家里的灯,都为她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