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人第二次退去后,狼牙烽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夕阳的余晖将烽燧和周围狼藉的战场染成一片凄厉的血色。破损的木门歪斜地敞开着,露出后面堆砌的杂物和土石。斜坡上,那些简陋却有效的障碍物间,散落着匈奴人遗弃的皮盾、折断的武器和几具尚未拖走的尸体,引来了几只盘旋的秃鹫,发出不祥的鸣叫。
烽燧顶端,林缚靠坐在垛口后,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混着血水和尘土,在他年轻却已显坚毅的脸上划出几道泥泞的沟壑。他的一条手臂被流矢划开了一道口子,皮肉外翻,正隐隐作痛,但他只是用撕下的布条草草捆扎了一下。李四和张五瘫坐在一旁,眼神空洞,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沉的恐惧。刚才那场惨烈的防御战,几乎耗尽了他们所有的勇气和力气。
短暂的喘息后,林缚强撑着站起身。他必须立刻清点现状。
他先快步下到土屋。陈石头依旧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得吓人,呼吸微弱而急促。按压在他腹部的布垫已被鲜血浸透,暗红色的血渍还在缓慢扩大。林缚的心猛地一沉。他小心翼翼地揭开布垫查看,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有些发白外翻,虽然没有继续大量出血,但情况显然极不乐观。缺水、寒冷和可能的伤口溃烂,每一样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林缚咬紧牙关,将自己水囊里最后一点清水滴入陈石头干裂的嘴唇,又替他重新压紧伤口,盖上能找到的所有破旧皮褥保暖。
“石头,撑住…”他低声说了一句,声音沙哑。
随后,他返回烽燧顶端,开始清点剩余的防御物资。
结果令人绝望。
箭矢只剩下寥寥十余支,且大多箭杆破损。滚木礌石已在两次防御中消耗殆尽。那扇破门几乎失去了防御作用。烽燧顶端的垛口有多处破损,急需加固,却找不到合适的材料。更糟糕的是,信号灶台旁的柴薪也所剩无几,仅够升起一次狼烟。
最后,他检查了粮食和饮水。
当他掀开水窖的石板时,心彻底凉了半截。窖底那层浑浊的积水,经过一天的使用和蒸发,已几乎见底,只剩下坑洼处一点点泥浆。他用水囊小心地将那点泥水收集起来,滤去沙土,得到的淡水不足半囊。
他又翻找了存放粮食的角落,那半袋受潮的粟米早已在混乱中被踢翻、洒落,混入泥土和血污,根本无法食用。那罐盐也摔碎了。
他们彻底断粮了。
林缚拿着那半囊浑浊的泥水和空瘪的粮袋,沉默地走回烽燧顶端。李四和张五看着他手中的东西,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
“水…水没了?粮也没了?”李四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这…这可怎么活啊!”
张五更是猛地跳起来,情绪失控地大喊:“守不住了!根本守不住!匈奴人再来一次我们都得死!还得活活饿死渴死!我们得走!现在就得走!”
“闭嘴!”林缚猛地转头,目光如冰冷的刀锋般刺向张五,“擅离烽燧,等同叛逃,按律当斩!你想死吗?”
张五被他的眼神吓得一哆嗦,但求生的欲望压倒了对军法的恐惧,他指着北方,激动地叫道:“守在这里也是死!回去说不定还能活!赵统领难道真会把我们全杀了?!”
“是啊,林…林伍长,”李四也颤抖着附和,“石头兄弟伤成那样,没水没药,也撑不了多久…我们…我们…”
恐慌如同瘟疫,在断粮缺水的绝境下迅速蔓延、发酵。
林缚看着眼前几乎崩溃的两人,又看了一眼下方土屋里生死未卜的兄弟,心中如同压着万钧巨石。他知道,光靠军令和恐吓,已经无法稳住即将溃散的人心。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远处那片被夕阳染红的荒野,匈奴人暂时没有动静,但他们就像潜伏的饿狼,绝不会放弃。
“走?”林缚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你们认得回营的路吗?这片荒野,夜里能冻死人,白天能晒脱水,还有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匈奴游骑。我们两条腿,能跑得过他们的马吗?离开烽燧,就是把自己送到匈奴人的刀口下!”
李四和张五愣住了,张着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林缚描述的,正是他们潜意识里最恐惧的画面。
“守在这里,我们还有墙可以靠,有烽燧可以躲。”林缚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两人心上,“援军一定会来!赵统领看到狼烟,绝不会坐视不管!我们多守一刻,就多一分生机!”
他走到垛口边,指着远方:“匈奴人两次攻不下,死伤比我们重,他们更急!我们越显得顽强,他们越不敢轻易再来!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自己吓死自己,是想办法活下去,等到援军!”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两人:“水,我去找。吃的,也能想办法。但烽燧,必须守住!这不是为了军令,是为了我们自己能活命!”
他的冷静和剖析,像是一盆冷水,渐渐浇灭了李四和张五心中恐慌的火焰。虽然恐惧仍在,但至少,混乱的思绪被强行拉回了一丝理智。
“可是…林伍长,这荒郊野岭,去哪找水找吃的啊…”李四颤声问道,语气已经软了下来。
林缚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烽燧边缘,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的地形、植被的分布、甚至岩石的色泽。父亲教过的那些在绝境中寻找生机的方法,在他脑中飞速闪过。
“会有办法的。”他最终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你们守在这里,看好石头,注意警戒。我出去一趟。”
“你一个人出去?太危险了!”李四惊道。
“待在这里等死更危险。”林缚检查了一下腰刀的稳固,又将那半囊泥水递给李四,“省着点用,等我回来。”
他没有再多说,深吸一口气,抓住破损的木梯,敏捷地滑下烽燧,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和起伏的丘陵之中。
烽燧上,李四和张五面面相觑,看着手中那少得可怜的泥水,又望向林缚消失的方向,心中充满了不安和一丝渺茫的希望。
夜风渐起,寒冷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