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情文学
一个专注的小说推荐网站

第2章

新华书店,“特聘顾问”。

这四个字,敲开了房间冷冷的气氛。

林姝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伸出手,指尖在那本厚重的《德汉大词典》上,轻轻抚过。

书页泛黄,带着一股被时光尘封的、好闻的旧书味。

这气味,远比陆津言身上那股清冽的皂角香,更让她觉得亲近。

“我的情况,梁主任知道多少?”她问,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陆津言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以为她会问待遇,问工作内容。

她问的,却是这个。

“我只说,你是我爱人,刚随军,精通德语。”他言简意赅,像在做任务汇报。

这是事实,但不是全部的事实。

他隐瞒了她的“污点”,也隐瞒了她的“战功”。

他用一种属于他的、笨拙的方式,给了她一张干净的白纸,让她自己去画。

“知道了。”

林姝应了一声。她收回手,不再看那本词典。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那张崭新的松木书桌,直直地剖向他。

“你可以去回话了。”她说,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我有三个条件。”

陆津言的呼吸,在那一刻,有微不可查的停滞。

他给她争取来了一个旁人求都求不来的身份,一份体面又高薪的工作。

他得到的,不是一句“谢谢”,而是“三个条件”。

荒谬。

可偏偏,又无比符合她的逻辑。

他没有问“什么条件”,只是沉默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第一,我不能坐班。我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走,得由我定。”

这是她的身体状况,也是她的底线。

“第二,翻译的内容,我有权选择。我不接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儿。”

这是她的价值,也是她的骄傲。

“第三,”她顿了顿,视线落在他那双紧握着的、骨节分明的手上,“所有的原始文件,必须直接交到我手里。我不和任何二手信息打交道。”

这是她的专业,也是她的防线。

屋里,寂静。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也彻底沉入海平面下。

陆津言就站在那片越来越浓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他将她提出的每一个字,每一条逻辑,都输入进去,进行分析,拆解。

然后,他得出了结论。

她不是在提条件。

她是在建立规则。

一个属于她的、不容任何人侵犯的,工作规则。

“好。”

许久,他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一个字。

然后,他转身,拉开门,高大的身影,被门外走廊昏暗的灯光,拉扯成一个孤独的、僵硬的剪影。

他没有说“我明天去帮你转达”。

他说“好”,就意味着,这件事,他办了。

林姝看着那扇被他带上的门,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口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了一小团白雾,又迅速消散。

这一夜,两人依旧无话。

那道狭窄的过道,横亘在铁床和行军床之间。

但这一次,林姝睡得很好。

次日中午,敲门声响起。

不是张嫂,不是任何一个家属院的女人。

那声音,礼貌,克制,带着一股旧式知识分子特有的文雅。

林姝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清瘦的老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戴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后面,是一双因为激动而闪着光的眼睛。

是梁主任。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背着帆布挎包的年轻人,神情拘谨,满脸都是对“传说”的好奇和敬畏。

“林姝……老师?”梁主任开口,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他用的是“老师”。

一个在任何时代,都代表着最高敬意的称呼。

“梁主任,请进。”林姝侧身让开,将他们让进这间狭小的屋子。

梁主任的目光,一进屋,就落在了那张崭新的松木书桌,和书桌上那本厚重的《德汉大词典》上。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炙热。

“陆团长都和我说了,”他搓着手,有些语无伦次,

“条件,没问题!完全没问题!您这样的瑰宝,我们是请都请不来,哪敢有要求!”

他让身后的年轻人,从挎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叠文件。

最上面,是一份打印好的“特聘顾问”聘书,下面盖着新华书店鲜红的印章。

下面,是十几份用回形针别好的德文资料。

“林姝老师,”梁主任指着那叠资料,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

“这是我们几个月都啃不下来的一块硬骨头。西德最新的‘晶体管高频振荡技术’,关系到海军一项很重要的通讯项目。我们……就全拜托您了!”

林姝没有立刻去接。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份聘书,最后,落在那叠厚厚的德文资料上。

那熟悉的、严谨的、带着工业气息的铅字,在期待赏识它的人。

她伸出手,将那叠资料,接了过来。

她随意地翻开第一页。

满篇,都是复杂的电路图和密密麻麻的技术参数。

在梁主任和那个年轻人紧张得快要屏住呼吸的注视下,林姝的唇角,缓缓地,勾起了极淡的笑意。

那抹笑,冰冷,锐利,在梁主任和年轻人眼中,一闪而过。

梁主任只觉得心头一松,那块压心头的巨石,轻描淡写地劈成了两半。

“那……林姝老师,我们就不打扰您了。”他恭敬地后退半步,姿态摆得极低。

林姝没抬头,目光依旧黏在那张复杂的电路图上,只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极轻的、表示知晓的单音。

“嗯。”

门,在梁主任身后轻轻合拢,被小心翼翼地拉上。

屋里,重归于寂。

只剩下松木书桌散发出的、清冽的香气,和纸张上油墨那股独特的、工业时代的气味。

这才是她熟悉的气味。

林姝将那叠资料,平铺在桌面上。德国人的文件,纸质厚重,带着一种严谨的、冰冷的质感。

她的指尖,抚过那些印刷精美的德语字母和技术符号。

她看的不是单词,是逻辑。是电路图上每一个电阻、每一个电容背后,那条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物理定律。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那些盘根错节的电路和公式,在她脑中被自动拆解、分析、重组。

笔尖,终于落在纸上。

她没有急着翻译。

而是直接在那张德文原稿的空白处,用一种更简洁、更优化的方式,重新绘制了一个关键部分的电路走向。

然后,笔尖,忽然停住。

一个参数。一个不起眼的、被藏在技术注释里的小数点。

错了。

一个足以让整个高频振荡系统在关键时刻彻底崩溃的,致命错误。

是无心之失,还是……刻意为之的技术陷阱?

真有意思。

时间,在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中,无声流逝。

窗外的光线,从正午的亮白,渐渐变成午后的金黄,最后,被一片深沉的青蓝色吞没。

家属院的喧嚣,从孩子们的追逐打闹,到女人们扯着嗓门的呼唤,再到煤炉熄灭前的最后一丝烟火气,最终,都归于沉寂。

只有远处海面上,传来一声悠长的、带着雾气的汽笛。

“呕——”

那股被强行压抑了许久的恶心感,终于在她精神高度集中的防线上,撕开了一道口子。

林姝猛地捂住嘴,胃里一阵剧烈的、空洞的翻搅。

她放下笔,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大口呼吸着。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冰凉的汗珠。

小腹处,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坠胀感,在提醒她,这具身体,不光是她一个人的。

她将手,轻轻覆在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片刻后,她睁开眼。那双因孕吐而蒙上一层水雾的眼睛里,重新凝聚起冰冷的、锐利的光。

她拿起笔,继续。

门锁,传来钥匙转动的轻响。

陆津言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愣住了。

他看见的,是一幅他从未想象过的画面。

那盏他亲手换上的高瓦数灯泡,将所有的光,都毫不吝啬地倾泻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坐在那张他亲手搬来的松木书桌前,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扎根在悬崖上的孤松。

她的侧影,单薄,专注。

桌面上,铺满了写满外文的图纸和稿纸。她手中的钢笔,在纸上留下冷静而流畅的线条。

整个世界,都浓缩成了这一桌,一灯,一人。

他甚至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生怕惊扰了这幅画面。

他的视线,落在她苍白的、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

在炽白灯光的映照下,那份苍白,更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脆弱。

陆津言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转身,动作很轻,去倒了一杯热水。水汽蒸腾,模糊了他冷硬的脸部线条。

他走到书桌前,将那杯冒着滚滚白汽的搪瓷缸,轻轻放在了书桌最靠外的一角。

没有打扰她,甚至没有让她从工作中分神察觉。

然后,他悄无声息地退开,在那张冰冷的行军床上,和衣躺下。

他背对着她,睁着眼,看着墙壁上那片被灯光切割出的、僵硬的阴影。

空气里,除了松木的清香,还多了一股淡淡的、属于墨水和纸张的味道。

很陌生,却,并不让他讨厌。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