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缝里的幽蓝光芒刺得我眼睛发酸,雪魄草叶底的血字还在眼前晃。
身后云鹤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三年前悬棺崩裂的碎片上——那时我跪坐在雪地里,看着师父棺木上的蚀骨虫啃食红绸,也是这样的冰碴子灌进衣领,冷得人骨头缝都发颤。
“寒首座。”云鹤的声音裹着雪雾渗进来,比冰棱还凉,”你当那散修真能护你周全?”
我攥紧雪魄草的手沁出冷汗。
这株草是我在极北冰原找了七日的药引,本为解门中弟子体内的寒毒,可方才在冰潭底发现它时,叶底的血字却像根针,直接扎进我最不愿触碰的伤口——血契、朱砂,还有我眉心那道消失了十年的红痣。
冰缝外突然传来雪怪的痛吼,混着墨砚银铃的脆响。
我听得出,那是他御的玄冰貂咬中了雪怪的后颈。
趁这空隙,我迅速将雪魄草塞进腰间锦囊,又摸出油纸包的桂花糕压在上面。
糕体冻得硬邦邦的,是今早柳青塞给我的,说”师姐总不吃饭,揣着垫肚子”。
此刻它倒成了最好的掩饰——谁会想到苍梧宗首座的锦囊里,除了冷硬的桂花糕,还藏着能掀翻整个阴谋的药引?
“走!”墨砚的声音突然在头顶炸响。
我抬头,正看见他攀着冰棱倒垂下来,发梢沾着雪粒,眼底燃着团火,”云鹤那老东西放了蚀骨虫,再耽搁半刻,咱们都得被啃成白骨。”
他伸来的手带着体温,我鬼使神差地抓住。
冰缝外的雪雾里,云鹤的道袍角被风掀起,露出一截蠕动的黑丝——蚀骨虫的触须正顺着冰面攀爬,所过之处,冰层滋滋冒白烟。
我心尖猛跳,三年前悬棺上的红绸就是这样被啃穿的,最后连师父的骸骨都……
“别看。”墨砚的手掌覆上我眼睛,带着股清苦的药香,”跟着我跑,我数到三。”
一。他的银铃在我耳边晃,像某种古老的咒语。
二。雪怪的爪尖擦着我发顶划过,带落几缕碎冰。
三。
他突然拽着我往左侧扑去。
冰面在脚下裂开,我听见云鹤的怒喝被风声撕碎,”寒蘅!
你师父的血契还在宗里,你跑得了一时——”
“闭嘴!”我吼出声,星刃自动浮现在掌心。
少阳诀在经脉里乱窜,疼得我太阳穴突突跳。
这是我强行催运功法的代价,可此刻顾不上了——若让云鹤拿到雪魄草,不知又要有多少人变成他血契里的活饵。
我们在冰原上跌跌撞撞跑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墨砚的玄冰貂叼着云鹤的半片道袍回来,才敢在背风的冰崖下歇脚。
“他追不上了?”我靠着冰壁喘气,掌心的锦囊被攥得发烫。
墨砚蹲下来检查玄冰貂的爪伤,指尖沾了点药粉撒上去:”蚀骨虫需要活物养着,他带着那群虫,跑不快。”他突然抬头看我,眉峰被冻得发红,”说吧,从你看见他袖中虫的眼神开始,到底藏了多少事?”
我摸出锦囊里的雪魄草,叶底的血字在月光下泛着暗紫:”三年前师父悬棺上的虫,和他袖中的是同一种。”喉咙发紧,像被人攥住了气管,”昨夜我翻了宗门古籍,蚀骨虫只认一种血契——以活人的命祭阵,换施术者的寿元。”
墨砚的手顿住。
玄冰貂凑过去舔他手背,被他轻轻推开:”所以你师父的悬棺血阵……”
“是活人祭。”我替他说完,”而血契的阵眼,需要刻着朱砂印的引。”我摸向眉心,那里还留着方才的灼热,”古籍里的印样,和我小时候眉心的朱砂痣,分毫不差。”
风突然大了。
墨砚的银铃叮铃作响,混着冰崖上冰棱坠落的脆响。
他盯着我眉心看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伸手碰,却见他突然笑了:”所以那老东西追你,是想要你的血?
或者……”他指了指雪魄草,”这草能解血契?”
“能启,也能破。”我把草重新包好,”叶底的字说’血契起时,朱砂现’,若我眉心的痣是阵眼,那雪魄草就是钥匙。”
墨砚忽然站起身,拍了拍衣摆的雪:”我去追云鹤。
他身上有虫,走不远,我顺着虫的气味能找到老巢。”
“你疯了?”我拽住他衣袖,”蚀骨虫连金丹修士都能啃成白骨——”
“可我会御兽。”他反手握住我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冻僵的手套渗进来,”你回宗门,查十年前的旧档。
你说朱砂痣是小时候有的,可你十岁进宗时,大长老说你眉心只有道疤。”他拇指蹭过我眉心,”疤下面,说不定藏着被封印的印。”
我愣住。
这是我从未想过的角度——原来不是朱砂痣消失了,而是被藏起来了。
远处的星轨突然扭曲。
我猛地抬头,见北斗第七星的光色由白转赤,像滴悬而未落的血。
少阳诀在体内翻涌,我几乎咬碎了牙:”贪狼变赤,主血光横生。”
墨砚顺着我目光望去,脸色微变:”你是说……”
“宗门要出事。”我攥紧锦囊,”必须尽快回去。”
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玉瓶塞给我:”这是避虫散,涂在衣角,蚀骨虫闻了会绕道。”又解下银铃挂在我腕上,”我御兽时铃响为号,你听见就往反方向跑。”
“墨砚……”
“别婆婆妈妈的。”他转身往冰原深处走,玄冰貂在他脚边蹦跳,”记得欠我一盏桂花酿,等你破了局,我要喝十年陈的。”
我望着他的背影被雪雾吞没,直到银铃的轻响彻底消失。
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我摸了摸腕上的银铃,又碰了碰锦囊里的桂花糕——柳青的手艺总带着点甜,可此刻我尝出的,全是血的腥气。
星轨还在扭曲。
我深吸一口气,踩着没膝的积雪往宗门方向走。
路过冰崖时,瞥见崖壁上结着层薄冰,映出我眉心的轮廓——那里有块淡红的印子,正随着心跳微微发烫。
该回宗了。
我想起今早离开时,柳青站在廊下揉面,发梢沾着面粉冲我笑:”师姐早点回来,我蒸了桂花糕。”
可等我回去,她还能笑着递来那碟热乎的糕点吗?
我踩着积雪冲进宗门时,后颈的寒毛还竖着。
北斗贪狼星赤得刺眼,少阳诀在经脉里窜动如蛇,连指尖都在发烫——这是我修了十年星轨术,头回觉得推演的命数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人握不住。
“柳叔!”我撞开藏书阁侧门时,灶上的蒸笼正腾着白汽,柳青揉面的手顿在半空。
他发梢还沾着今早的面粉,见我进来,眼尾先弯了:”怎么跑这么急?
糕还没——”
“我要进藏书阁最深处。”我打断他,喉咙发紧。
掌心的锦囊被攥得发皱,里面雪魄草的寒气渗进骨头缝,”十年前的旧档,还有历代掌门的手札。”
他揉面的手慢慢垂下来,指节在围裙上蹭了蹭。
窗棂漏进的光落在他脸上,我这才发现他眼角的细纹比昨日更深了些:”小蘅,藏书阁后三层……”
“我知道规矩。”我抓过他沾着面粉的手,按在自己眉心,”您看这里。”淡红的印子随着心跳发烫,”三日前娆卿袖中的蚀骨虫,和师父棺木上的一样;昨日冰原上的血契,叶底写着’朱砂现’——而我十岁进宗时,大长老说这里只有道疤。”
他的手指轻轻颤了下。
我看见他喉结动了动,想咽下句什么,末了只说:”等我。”转身进了里屋,再出来时,腰间多了串铜钥匙,每枚齿痕都磨得发亮。
“阿泽,来搭把手。”他冲二楼喊了声。
木梯吱呀响,林泽抱着一摞旧书下来,见是我,眼睛亮了:”师姐要查什么?
我前日整理到正德年间的星轨图——”
“先开后阁。”柳青把钥匙塞给他,”你记着机关。”
林泽的手指在藏书阁后墙的星图砖上快速点过,第七颗文曲星的位置陷进去半寸,墙缝里传出齿轮转动的轻响。
我盯着那道缓缓裂开的暗门,霉味混着松烟墨的气息涌出来,像谁掀开了本沉在箱底的旧书。
“小心台阶。”林泽举着火折子先走进去,火光映得四壁的书简泛着青灰。
这里的书不是按朝代排的,而是按”血契””蛊术””星轨禁法”标了红签——原来苍梧宗的秘密,从来不在明处的《少阳要诀》里。
我翻到第三排木架时,手突然顿住。
最底层有本裹着青布的册子,封皮上的”苍梧历代掌门手札”几个字,和师父临终前塞给我的那半块玉珏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是这个!”我掀开青布,纸页间飘出股陈香,混着点血锈味。
林泽凑过来看,火折子的光扫过第二页:”……血契起时,需以月魄草为引,其生于至阴之地,能破蚀骨虫的本命咒……”
“月魄草?”柳青的声音突然发紧,”你师父当年……”
“嘘——”我按住他的胳膊。
门外传来脚步声,像石子砸在水面,一下一下撞着耳膜。
林泽的火折子”啪”地灭了,黑暗里能听见他急促的呼吸。
“执法堂的?”柳青低声问。
我摸到腰间的星纹玉佩,指尖在刻着二十八宿的边缘划过——这是师父用毕生星轨术布的隐阵,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
“抱近些。”我咬着牙结印,玉佩突然发烫,三个人的影子像被揉碎的墨,融进了墙里。
脚步声停在门前,有人敲了敲木门:”柳叔?
大长老说今日要查旧档,您见着寒首座了?”
我的心跳得撞着肋骨。
柳青的手在我臂弯里微微发抖——他若应了,隐阵就破了;若不应……
“许是去演星台了。”柳青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带着惯常的温和,”我这就蒸糕,您先回?”
脚步声渐远,我松开结印的手,冷汗浸透了中衣。
隐阵的反噬涌上来,太阳穴突突地跳,林泽已经点亮了火折子,脸色发白:”好险……”
“月魄草。”我翻回手札那页,”上面说生于’无妄崖底的阴河’。”
“无妄崖?”林泽的声音拔高了半寸,”那是宗门禁地!
十年前有个外门弟子偷跑进去,出来时……”他突然闭了嘴,火光里我看见他喉结动了动。
“我看过《苍梧山志》。”他从怀里摸出本泛黄的册子,”成化二十年的记录:’无妄崖者,地脉阴眼也,蚀骨虫母巢在此。
‘但后面被人撕了……”他翻到最后一页,缺角处还留着半行字:”月魄草生……”
“必须去。”我合上掌门手札,指腹蹭过”蚀骨虫母巢”几个字,”娆卿袖中的虫越来越多,再拖下去……”
“师姐!”林泽突然抓住我手腕,”那地方连元婴修士都不敢轻易进,您……”
“我有星轨术。”我抽出被他攥红的手腕,”你有《山志》,柳叔有藏书阁的钥匙——我们缺的,是破阵的人。”
窗外的星轨又开始扭曲。
我摸了摸腕上的银铃,墨砚说过”铃响为号”,此刻它安静得像块冰。
可我知道,等月上中天,等无妄崖的阴雾漫上来时,这串银铃会替我喊来那个说要”赔我桂花酿”的人。
“柳叔,把月魄草的线索抄三份。”我将手札小心包好,”阿泽,整理无妄崖的地脉图——”
“小蘅。”柳青突然按住我手背,他的掌心还留着揉面的温度,”你师父最后一次进无妄崖时,也说过’必须去’。”他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泛着水光,”他回来时,给我带了包桂花蜜。”
我喉咙发紧。
窗外的月光漫进来,落在手札的”月魄草”三个字上,像滴悬而未落的血。
银铃在腕间轻颤,仿佛有人隔着千山万水,轻轻拨了下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