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前的清晨总是带着青草的气息。小雨踮着脚穿过沾满露水的田埂,怀里紧紧抱着她的日语笔记本。竹叶上的露珠打湿了她的布鞋,凉意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小腿,但她顾不上这些。今天父亲答应要教她一首完整的日语歌。
护林站的小竹屋安静地立在竹林深处,门缝里透出一线微光。小雨刚要敲门,突然听到里面传来低沉的说话声——父亲在和谁交谈?她屏住呼吸,听见一个陌生的男声用带着口音的中文说:
“建国,这么多年了…”
“老师,我…”父亲的声音哽咽了,这是小雨从未听过的语气。
她的心跳加速,手指不自觉地抠紧了笔记本的边角。透过竹门的缝隙,小雨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父亲常坐的木箱上,而父亲——那个总是挺直腰板的父亲,此刻竟跪在地上,额头贴着老人的膝盖。
“小雨,进来。”父亲突然抬头,准确地看向她躲藏的方向。
推开门的那一刻,小雨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老人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弯成温柔的弧度。小雨倒吸一口气——是照片上的横山先生!虽然比照片上老了二十岁,但那和善的笑容一模一样。
“这就是小雨吗?”老人向她伸出手,手腕上挂着一串木质的念珠,”你爸爸经常在信里提起你。”
信?父亲一直在和横山先生通信?小雨困惑地看向父亲,却发现他耳根通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横山先生从随身的皮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这是你爸爸这十年来寄给我的。”纸袋里倒出一叠泛黄的信纸,每一张都密密麻麻写满了日文。最上面那封的日期是上周,父亲熟悉的笔迹写着:”老师,小雨已经能读简单的句子了…”
小雨的视线模糊了。原来父亲从未真正放弃日语,他只是把梦想藏在了更深的角落。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横山先生变魔术般从包里拿出一个小蛋糕,上面插着蜡烛,”听说中国孩子过生日要吃这个?”
生日?小雨愣住了。她从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家里也从来不过。父亲搓着手解释道:”今天是六月十二日,你出生那天下着大雨…”
烛光在三人之间跳动,横山先生用日语唱起生日歌。父亲跟着轻声哼唱,跑调得厉害,但小雨觉得这是她听过最美的歌声。许愿时,她偷偷睁开眼睛,看见父亲正用袖子擦眼角。
“老师是来中国参加学术会议的,”吹灭蜡烛后,父亲解释道,”特意绕路来看我们。”
横山先生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怀表:”这是给你爸爸的毕业礼物,现在该传给你了。”怀表盖内侧刻着一行小字:”言葉は人をつなぐ橋となる(语言终将成为连接人心的桥梁)”。
正当小雨爱不释手地翻看怀表时,远处突然传来嘈杂的人声。父亲脸色骤变,迅速收起所有日语资料。横山先生却镇定自若,从皮包里取出一叠文件:”别担心,我现在是正式受邀的外宾。”
村主任带着几个村民闯进来时,横山先生正用流利的中文和他们寒暄。看着村主任点头哈腰的样子,小雨第一次感受到语言的魔力。
送别横山先生时,老人悄悄塞给小雨一张名片:”我在东京开了家语言学校,等你来留学。”父亲站在一旁,目光复杂地望着远方。
回家的路上,父亲突然开口:”那年我被砸伤后,横山老师被学校解聘了。”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小雨的手却在发抖,”但他一直给我写信,寄学习资料…”
小雨想起那些被藏在工具箱底层的日文杂志,恍然大悟。经过村口的老槐树时,父亲停下脚步,从树洞里掏出一个铁盒:”这是我这些年攒的钱,够你去日本读一年语言学校。”
铁盒里的钞票整整齐齐地捆着,有些已经旧得发黄。最下面压着一张存折,开户日期是小雨出生的那天。
“你妈妈走之前说…”父亲的声音哽住了,”说要让你替我们看看外面的世界。”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小雨紧紧抱着铁盒,怀表在胸前发出清脆的滴答声。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父亲所有的暴躁与沉默,明白了那些深夜里的叹息,明白了为什么他总是一边骂她”不务正业”一边偷偷纠正她的发音。
回到家,爷爷正在院子里劈柴。看到父女俩一起回来,他冷哼一声,却什么也没说。晚饭时,小雨发现自己的碗底藏着一个荷包蛋——这是家里最奢侈的食物,通常只有爷爷和堂弟才能吃。
那晚,小雨趴在窗台上,借着月光翻看横山先生留下的日语教材。扉页上有一行漂亮的钢笔字:”給最像父親的女兒——愿你走得更远。”
窗外,父亲正在修理那台老旧的录音机。沙沙的电流声中,隐约传来二十年前那个少年的声音:”私の夢は…”(我的梦想是…)
夜风吹动窗帘,带着初夏特有的温暖。小雨知道,从今天起,这个梦想将属于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