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的病来势汹汹,一连几天不见好转,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这天夜晚,这间屋子里的其他几个姑娘都没睡觉,守在春桃的床边。
她的额头烫得吓人,像块烧红的烙铁,时颜用浸水的布巾一遍遍地给她擦拭。
盆里的水换了又换,始终压不住那灼人的热度。
小姑娘烧得迷糊,攥着她的手腕直往自己怀里拉,含混不清地呢喃:“姐姐…… 好冷……”
时颜心口揪得生疼,她知道这深宫大院里,人生了病就如同蝼蚁般脆弱。
听说去年冬天,这个屋子里就有两个人,因为高热没能及时医治,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没了。
此刻春桃滚烫的掌心传来的颤抖,让她想起地牢里那些熬不过刑的犯人,也是这样一点点失掉温度,化作一具冰冷的尸体。
“会好的,马上就会好的。” 时颜轻声安慰,声音却比春桃的体温还要颤抖。
小夏和秋菊两人,正在屋里架起的简易炉子上,帮忙烧着热水。
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候,只剩下热水这个最原始的救治方法了。
她想起春桃平日里总爱往她手里塞些偷藏的蜜饯,想起小姑娘红着脸说 “李大哥说要娶我” 时的模样,此刻却连喝口水都要她一勺一勺地喂。
“姐姐,我是不是要死了……” 春桃忽然睁开眼,眼神涣散却透着刻骨的恐惧。
时颜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忙摇头道:“瞎说什么呢,好好睡一觉,等天亮了就好了。”
她伸手替春桃掖了掖被子,触到她后颈上的冷汗,心里愈发慌了。
一旁烧完水的小姐妹,缩在角落里,脸色发白,谁也不敢靠前。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整个屋子,像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时颜望着窗外的残月,想起李姑姑说的话:“在这深宫中,生病了只能自己默默熬着。”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难道真的只能眼睁睁看着春桃这样下去吗?
在这个深宫中,她总是将寻到的好东西分给时颜,擦手的膏药,好吃的零嘴,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怎么能说没就没了呢。
时颜咬咬牙,在夜晚偷偷溜出了浣衣局,宫墙下的阴影深得像墨汁。
她现在有点嫌弃月光太亮了,亮得她有些害怕。
她的目的地是御花园,最近几日去公主寝殿时,总是经过那里。
她记得那里有片不起眼的草地,长着些能退烧的药草。
只要她悄悄地,悄悄地偷走一些,春桃或许就有救了。
御花园的夜静谧得可怕,只有昆虫的叫声偶尔打破寂静。
时颜猫着腰,在假山间穿梭,月光透过树枝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
她忽然想起那年在忘忧山的夜晚,也是这样的月光,照着她和林复躲在山洞里,他发着烧,却仍固执地不肯脱下湿衣。
就在这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时颜心头猛地一紧,慌忙躲到假山后,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跳得几乎要撞破胸腔。她屏住呼吸,从石缝里望出去。
月光下,一个身着玄色长袍的男子正独自漫步。
衣摆上的金线绣纹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背影,周身萦绕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清冷与孤寂。
可当他微微侧过脸时,时颜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冻结了。
是他。
林复。
他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衣摆上的金线绣纹在夜色中若隐若现,说不出的清冷孤寂。
那张脸,她曾在油灯下见过无数次。
他教她写字时,睫毛投下的阴影;他病中蹙眉时,紧抿的薄唇……
此刻被月光重新勾勒,却褪去了往日的温润或脆弱,只剩下帝王的冷峻与疏离。
时颜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没让自己惊呼出声。
耳边仿佛有惊雷炸开,嗡嗡作响,让她几乎听不见周遭的虫鸣。
为什么真得会是他,那个她以为早已消失在命运洪流中的人,那个让她承受了两年地牢之苦的根源,竟然就站在不远处,以这样一种遥不可及的姿态。
记忆像被打翻的琉璃盏,碎片尖锐地刺进心口。
她想起自己为他耗尽积蓄时的毫无怨言,想起教他做家务时的拌嘴,想起山洞里那句 “图你活着” 的真心……
再对比此刻他身上的龙袍暗纹,和自己满是冻疮的双手,一股尖锐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
是恨吗?自然是有的。
恨他当年的不告而别,恨他让她平白遭受牢狱之灾,恨他如今高高在上,而自己却要在泥沼里挣扎求生。
时颜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有震惊,有惶惑,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酸涩,夹着着浓厚的恨意。
她恨他的无情无义,当年只要他稍微在意一点点,她就不用受地牢折磨之苦。
可是她期盼了那么久,终究所有的期许都沦落为一场空,现实就是这个人,冷血无情,对她的境遇毫不在意。
他掌握千万人的生杀大权,是这世间所谓最尊贵之人。
林复转身,朝着时颜藏身的方向走来。她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往后缩,却不小心碰落了一块石子。
石子滚落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死死咬住嘴唇,生怕发出半点声音。
林复顿住脚步,目光如炬地看向前方。
时颜屏住呼吸,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随时都会被他发现。
好在突然有一只野猫冲了出来,打消了林复心中的疑虑。
良久之后,他却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地月光,和时颜狂跳不止的心脏。
时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浣衣局的。
怀里的药草被她攥得皱巴巴的,散发着淡淡的苦味。
她推开房门,春桃的咳嗽声再次传来,却比之前微弱了许多。
“姐姐……” 春桃勉强睁开眼,时颜忙蹲下身子抚了她的额头,然后就在屋内捯饬草药。
药煮好了,她一勺一勺地喂给春桃,看着小姑娘慢慢咽下,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窗外,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时颜靠在墙上,望着熟睡的春桃,忽然觉得一阵恍惚。
她终究还是救了春桃,就像当年救了林复一样。
可是,救了林复,却换来了自己两年的牢狱之灾;如今救了春桃,又会换来什么呢?
她低头看着自己满是冻疮和血痕的手,想起林复曾经说过的话:“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那时的她,只当是病中的胡话,如今却忽然明白,有些路,从一开始就选错了。
她曾经想过无数质问林复的话语,如今却只祈求着,时间过得再快一些,让她可以安全离开。
有些秘密,必须永远藏在心底;有些梦,终究只能是梦。
而她,只能像棵野草一样,在这冰冷的角落里,拼命地活着,等着三年期满,等着能回到忘忧山下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