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灯光、那个微笑的年轻人、行李袋里痛苦的陈默……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褪色、失焦。世界坍缩成一片灰白色的浓雾。
那是雾港市特有的海雾,咸涩,冰冷,带着铁锈和死鱼的气味。
年幼的他站在码头上,一遍遍地喊着“爸爸”,声音被潮湿的空气吞掉,传不远。巨大的龙门吊像史前巨兽的骨架,沉默地矗立在雾中。工人们说,他的父亲最后就是在那下面消失的。
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了。
只留下一个被撬开的、长满诡异藤壶的铁箱,和一地黏滑的、散发着异样腥气的海水。
那片海水的痕迹,无论怎么冲刷,都在水泥地上留下了一块暗斑,仿佛渗进了地底深处。
“你……”路迟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感觉自己的声带被那段冰冷的记忆冻住了,发出的声音破碎不堪,“……你怎么会……”
年轻人没有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路迟,那双泛着紫意的眼睛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好奇。仿佛在欣赏一件挣扎的标本。
他身后的林霜,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压抑的抽气声。
这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路迟的回忆气泡。
他猛地回神,视线重新聚焦。
眼前是那张清秀得过分的脸,那杯升腾着诡异热气的茶,和那个摆在桌上的、空着的座位。
那是一个邀请。
也是一个陷阱。
路迟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每块肌肉都在尖叫着“危险”“快逃”。可他的脚,却像是被钉死在了原地。
他看了一眼脚边的行李袋。
陈默的呼吸微弱,但还存在。
他不能走。他没得选。
对抗学院。父亲的失踪。
这两个诱饵,像两只巨大的、看不见的钩子,死死地勾住了他的灵魂。
路迟的胸膛剧烈起伏,他呼出了一口灼热的白气。然后,在一片死寂中,他迈出了第一步。
那一步,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仓库里,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
“吱嘎——”
椅子腿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尖叫,像某种生物临死前的哀鸣。
路迟坐下了。
他没有靠着椅背,身体前倾,双手撑在膝盖上,像一头准备随时发起攻击的野兽。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着对面的年轻人,不放过他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年轻人似乎对他的姿态很满意。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那杯茶。
“喝。”
一个字。命令式的。不容置喙。
路迟盯着那杯琥珀色的茶汤。在昏暗的灯光下,那液体深处仿佛有微光在流动,像某种活物。
他端起茶杯。
杯壁温热,恰到好处的温度,但那热量传到指尖,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一股奇异的香气钻入鼻腔。
不只是茶香,还混杂着别的味道。像是雨后潮湿的泥土,又像是古老庙宇里燃烧了千年的朽木,更深处,还有一丝淡淡的、让他头皮发麻的腥气。
和当年码头上的味道,很像。
路迟闭上眼,仰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灼烧感之后,却是一股冰凉的、带着金属味道的甘甜。
那股凉意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最后冲上大脑。
嗡嗡作响的头脑瞬间一片清明,前所未有的清明。恐惧和愤怒并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尖锐,更加清晰,像被打磨过的刀锋。
他甚至能听到仓库顶棚,一只小虫爬过铁皮的沙沙声。
“你看,这样交流起来,就轻松多了。”年轻人开口了,声音里带着笑意。
路迟将空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帮你啊。”年轻人摊开手,表情无辜又真诚,“帮你,也帮我自己。”
他靠在椅背上,慢悠悠悠地说:“学院,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学校?精英的摇篮?”
他嗤笑一声,像在嘲笑路迟的天真。
“那是个苗圃。一个……培养皿。”
“他们收集一些特殊的‘种子’,或者像你这样,被‘污染’过的普通种子,然后用他们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浇水、施肥、修剪,把你们培育成他们想要的、温顺的、可供收割的盆景。”
苗圃?盆景?收割?
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透着一股毛骨悚然的荒诞。
“陈默,就是一粒天生就很特别的种子。”年轻人的目光转向行李袋,“他的‘根’,比别人扎得更深,能触碰到这片土地之下,一些更古老、更‘肥沃’的土壤。所以学院想要他,想研究他,想把他修剪成最完美的作品。”
“但你们把他带了出来,切断了他和‘土壤’的连接。所以,他快死了。”
路迟的心脏狠狠一沉。
年轻人说的这些疯话,他一个字都不想信,但每一个字,却又在解释着他们所遭遇的一切。
“至于你,”年轻人把目光转回路迟脸上,那双紫色的瞳孔里,光芒似乎更盛了,“你本是一粒最普通的种子,但十几年前,有人在你的地里,浇了一瓢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水’。”
“你父亲,路远,对吗?港口装卸工。”
“他很不幸,或者说,很幸运,打开了那个不该他打开的箱子。他被‘水’浇灌了,然后被路过的‘园丁’发现,顺手‘采摘’了。”
路迟的呼吸停滞了。
“你……你到底是谁!”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年轻人笑了,他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面前的茶杯边缘,轻轻画了一个圈。
“我?我只是一个……不喜欢学院那种精耕细作方式的,另一个‘园丁’罢了。”
“我喜欢野蛮生长。”
他身体前倾,凑近路迟,声音压低,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学院只想控制你们,利用你们,最后收割你们。而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一个真正‘生长’的机会。让你变得强大,强到可以掀翻他们的苗圃,强到可以去问问那些高高在上的‘老园丁’,他们把你的父亲,‘种’到哪里去了。”
仓库里死一般寂静。
路迟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冰冷的海水里,窒息感和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
这个疯子,这个怪物,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戳在他最痛、最渴望的地方。
他无法反驳。
因为他知道,这可能是唯一的路。
“你想我……做什么?”许久,路迟沙哑地开口。
“聪明。”年轻人赞许地打了个响指。
“咚。”
又是那一声轻响。
行李袋里的陈默猛地一颤,但这一次,没有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
这个动作,既是安抚,也是警告。
“很简单。”年轻人说,“学院的‘温室’里,藏着很多他们从各处搜集来的好东西。其中有一件,他们称之为‘黄衣残本’。”
黄衣残本。
路迟的瞳孔缩了一下。他听过这个名字,在学院图书馆的禁书区传说里。据说,只是看一眼,就会让人发疯。
“学院用特殊的方法封印着它,只敢偶尔偷取一点点力量来用。一群胆小鬼。”年轻人不屑地撇撇嘴,“我要你,帮我把它拿出来。”
“我疯了?”路迟脱口而出。
学院的温室,就是地下最深处的那个禁闭区。别说进去了,靠近都会被无形的屏障扭曲神智。何况是从里面拿出东西。
“你没疯。恰恰相反,你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年轻人看着他,紫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你能进去。因为你父亲给你留下的‘礼物’,你对那种力量,有天然的抗性。你只是……还不会用它。”
“那地方有守卫。”路迟冷冷地说。
“当然。一个很烦人的老家伙,我们叫他‘观测者’。但别担心,”年轻人露出一口白牙,“我会帮你引开他的注意力。你只需要进去,拿到东西,然后出来。”
“我凭什么信你?”路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你不需要信我。”年轻人的回答也和之前一样,“你只需要选择。”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推到桌子中央。
那是一把钥匙。
一把古老的、锈迹斑斑的黄铜钥匙,造型奇特,顶端是一个扭曲的、难以名状的符号。
“这是‘温室’储藏间的备用钥匙。”
“你拿着它。从现在开始,你的朋友会很安静,他能撑三天。三天之内,把东西拿给我。交易达成,我会告诉他该如何活下去,也会告诉你,该如何使用你身体里的‘礼物’。”
“如果我做不到,或者……我跑了呢?”
年轻人笑了。
“你不会跑的。”他站起身,走到行李袋旁边,弯下腰,拉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他将手伸了进去,轻轻放在陈默的额头上。
一缕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黑气,从陈默的眉心被抽离出来,缠绕在年轻人的指尖。那黑气像有生命一样,扭动着,挣扎着,最终化作一个和钥匙顶端一模一样的符号,烙印在了他的掌心。
“我留下了一个小小的‘信标’。”年轻人直起身,对路迟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手掌。那个符号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像一个狰狞的纹身。
“三天后,如果我拿不到想要的东西,这个信标会回到它的源头。”
他顿了顿,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以一种……比较激烈的方式。”
“砰!”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另一个废弃仓库里,突然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
火光冲天,将这片昏暗的码头区照得亮如白昼。
路迟和林霜猛地回头,脸上写满了震惊。
年轻人却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拍了拍手上的灰,重新看向路迟。
“当然,作为定金,我也会帮你解决一个小麻烦。”
他抬起下巴,朝仓库门口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学院的‘清理工’,已经到了。”
路迟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他立刻明白了刚才那声爆炸的含义。那是调虎离山。
“现在,带着你的朋友,从后门走。”年轻人说,“钥匙,你自己决定拿不拿。”
说完,他转身,走向仓库更深的黑暗处,身影很快融入其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一句飘渺的话语。
“我讨厌别人迟到。三天后的午夜,码头尽头的灯塔见。”
仓库里,再次陷入死寂。
只剩下桌上那杯已经空了的茶,和那把静静躺在桌面的、泛着不祥光芒的黄铜钥匙。
钥匙旁边,是那只被茶水浇灌过的蟾蜍摆件,它的颜色,似乎比之前更深,更沉了。
路-迟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把钥匙。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这是一个圈套,一个魔鬼的契约。
可他别无选择。
陈默的命,父亲的线索,对抗学院的力量……所有的筹码,都被对方死死攥在手里。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里满是冰冷而辛辣的空气。
他伸出手。
手指在距离钥匙一厘米的地方停住,微微颤抖。
他能感觉到,一旦拿起这把钥匙,他的人生将彻底滑向一条无法回头的深渊。
可如果不拿呢?
陈默会死。他会继续像只无头苍蝇一样被学院追捕,直到被抓回去,做成“盆景”。父亲的真相将永远埋葬在迷雾里。
背后,林霜走了过来,她的手轻轻搭在路迟的肩膀上。
她的手在抖,但那份支撑的力量,却异常坚定。
路迟闭上眼。
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犹豫和挣扎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不再迟疑,一把抓起那把冰冷的黄铜钥匙,紧紧攥在掌心。
钥匙上那扭曲的符号,仿佛有生命一般,硌得他手心生疼。
“我们走。”
他站起身,弯腰,将行李袋重新背好。
这一次,他感觉肩上的重量,似乎又沉重了许多。他们没有回头去看那片被火光染红的夜空。
路迟的掌心被黄铜钥匙硌得生疼,那冰冷的触感像一条毒蛇,顺着他的手臂一路蜿蜒,直钻心脏。
“后门。”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嘶哑。
林霜紧紧跟在他身后,脚步很轻,却能清晰地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
仓库深处是一片纯粹的黑暗,堆满了不知名的货物和废弃的铁架,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尘土混合的怪味。他们像两只受惊的夜行动物,借着远处爆炸的余光,在迷宫般的障碍物中穿行。
每一步都踩在生死的边缘。
路迟的耳朵捕捉着一切声音。远处传来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引导着,朝着爆炸的那个仓库汇集。
调虎离山。
那个年轻人的手段,精准、高效,带着一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漠然。
他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在路迟脑中一闪而过,立刻被更强烈的求生欲压了下去。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
仓库的后门是一扇沉重的铁皮门,门轴早已锈死。路迟抓住门把,用尽全身力气去拉。
“吱嘎——”
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死寂的仓库里被无限放大,像一把钝刀子在切割着他们的神经。
路迟的肌肉瞬间绷紧,几乎以为下一秒就会有子弹从背后射来。
什么都没有。
门被拉开一道缝隙,一股带着咸腥味和腐烂气味的海风灌了进来。
路“迟侧身挤了出去,立刻伸手将林霜也拉了出来。他们置身于一条狭窄、肮脏的后巷,两边是高耸的仓库墙壁,墙上布满了湿滑的苔藓和意义不明的涂鸦。
巷子口透出码头昏黄的灯光,像一个危险的陷阱。
“这边。”路迟压低声音,指了指巷子的另一头。
那里更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恐惧是最好的向导。越是光明的地方,此刻就越是危险。
林霜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抓紧了他的衣角。她的手很冷,还在抖,但那份力道却告诉路迟,她没有崩溃。
这就够了。
他们沿着墙根,一深一浅地在黑暗中摸索。脚下是黏腻的积水和不知名的垃圾,每一步都发出“噗嗤”的声响。
突然,巷子口闪过几道手电筒的光柱,伴随着清晰的脚步声和低沉的交谈。
“……热成像没有反应,A区清空。”
“B区爆炸点确认,威力C级,定向爆破,手法很专业。”
“目标丢失,重复,目标丢失。按预案B执行,封锁所有出口,三公里内拉网排查。”
那些声音冷漠、不带感情,像是一段段预设好的程序代码。
学院的“清理工”。
路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他把林霜往一个巨大的垃圾箱后猛地一推,自己也紧紧贴了上去,屏住呼吸。
垃圾箱散发出的酸腐臭气熏得人几欲作呕,但此刻,这臭气却是他们最好的掩护。
光柱在他们头顶的墙壁上扫过,带来短暂的光明,也带来了极致的恐惧。
一秒。
两秒。
三秒。
时间仿佛被拉长到无限。路迟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还有林霜压抑到极点的喘息。
他口袋里的那把钥匙,此刻像是烙铁一样灼烧着他的大腿。
脚步声渐渐远去。
光柱也消失了。
又过了足足一分钟,路迟才敢慢慢探出头。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废弃塑料袋的“沙沙”声。
“走。”他拉起林霜,声音干涩。
他们不敢再有片刻停留,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那片区域。他们穿过一条又一条陌生的街道,专挑没有路灯的暗巷走,像两只过街老鼠。
直到城市嘈杂的人声和车流声重新将他们包裹,那股如影随形的窥伺感才稍微淡去了一些。
两人站在一座天桥上,看着下方川流不息的车灯,都有些恍惚。
码头的火光已经熄灭,只剩下遥远的警笛还在夜空中回荡。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
但路迟手心里那道被钥匙硌出的深痕,和林霜苍白如纸的脸色,无一不在提醒他,噩梦才刚刚开始。
“我们……去哪?”林霜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路迟没有立刻回答。他眺望着这座被霓虹灯点亮的城市,第一次感到无处容身。
家不能回。学校是陷阱。任何一个熟悉的地方,都可能布满了学院的眼线。
他掏出兜里所有的现金,揉成一团,只有几百块。
“先找个地方住下。”
最终,他们在城市边缘一个龙蛇混杂的区域,找到了一家不需要身份登记的廉价旅馆。
旅馆的招牌坏了一半,“天堂”两个字在夜色里闪着诡异的红光。空气里充满了潮湿的霉味和劣质消毒水的味道。
房间很小,墙纸剥落,露出发黄的墙体。一张吱吱作响的铁架床,一个布满污渍的床头柜,就是全部的家具。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嘈杂的声响,一种更深沉的绝望和疲惫席卷而来。
林霜一言不发地走到床边坐下,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了进去。她的肩膀在微微耸动。
路迟没有去安慰她。任何语言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走到窗边,撩开肮脏的窗帘一角,警惕地观察着楼下的街道。
一辆黑色的轿车在街角停了很久,车灯熄灭,像一只潜伏在黑暗中的野兽。
是巧合,还是……
路迟的心又悬了起来。他不敢再看,放下窗帘,整个房间陷入昏暗。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把黄铜钥匙。
在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下,钥匙上的纹路显得愈发诡异。那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文字或符号,更像是一种生物的骨骼拓印,扭曲、盘结,充满了非人的美感与恶意。
钥匙的头部,那个被年轻人刻在手掌上的符号,此刻仿佛在微微发光。
路迟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那个符号。
“嗡——”
一阵轻微的、几乎无法察C觉的震动从钥匙上传来。紧接着,一个模糊的画面毫无征兆地冲进他的脑海。
那是一扇门。
一扇巨大、厚重的石门。门上刻满了和钥匙上同源的,但更加繁复百倍的纹路。石门镶嵌在一片虚无的黑暗里,周围没有任何参照物,只有死寂。
画面一闪即逝。
路迟的额头渗出一层冷汗。
这把钥匙,是用来开那扇门的?
那个年轻人要的东西,就在那扇门后面?
可那扇门到底在哪?
无数个问题在脑中炸开,却没有一个有答案。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儿,却被一脚踹进了深不见底的泥潭。
“路迟。”
林霜不知何时已经抬起头,她的眼睛很红,但眼神却异常清醒。
“我们逃不掉的,对吗?”
路迟沉默。
“那个年轻人,还有学院……我们被夹在中间了。”林霜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他给了我们三天时间。如果我们找不到他要的东西,陈默会死。对不对?”
路迟攥紧了手里的钥匙,点了点头。
“那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她追问。
“我不知道。”路迟的声音里充满了挫败感,“我只知道,这把钥匙是唯一的线索。”
他把钥匙递到林霜面前。
林霜没有接,只是凑近了仔细看。她看得很认真,眉头紧锁,像是在解一道无比复杂的数学题。
“这个符号……”她忽然说,“我好像在哪见过。”
路迟的心猛地一跳:“在哪?”
“我想不起来具体在哪……”林霜痛苦地摇了摇头,“但肯定见过,或者见过类似的。很模糊的印象,可能是在什么书上,或者……某个地方的标志?”
她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路迟混乱的思绪。
标志。
某个地方的标志。
一个被他深埋在记忆深处的画面,猛然浮现出来。
那是很多年前,父亲还在港口工作的时候。有一次,他带回了一个小小的金属盒子,说是从一艘废弃的外国货轮上找到的。盒子已经锈迹斑斑,但上面刻着一个符号。
那个符号,和钥匙头部的这个,几乎一模一样。
他记得自己当时还好奇地问父亲这是什么,父亲只是笑了笑,说这是“开启宝藏的地图”,然后就把盒子收进了他那个从不让人碰的工具箱里。
后来,父亲就在港口离奇失踪了。
再后来,家道中落,他们搬了家,那个沉重的旧工具箱,因为太占地方,被母亲锁进了老房子的储藏室里。
线索,就这么连上了。
一个由父亲的失踪、神秘的钥匙、学院的追捕和那个年轻人的交易,共同编织成的巨大网络。
而他,正处在蛛网的中心。
“老房子。”路迟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我父亲的工具箱,那个盒子,一定还在老房子的储藏室里!”
林霜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你的意思是,线索就在那个盒子里?”
“很有可能!”路迟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加速流动,“那个年轻人提到我父亲,他一定知道些什么。这把钥匙,很可能就是我父亲留下的东西!他要找的,或许也和我父亲有关!”
这是一个巨大的突破。
但兴奋过后,冰冷的现实迅速让他们冷静下来。
“老房子……我们现在怎么回去?”林霜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那里肯定被学院的人盯上了。我们一出现,就是自投罗网。”
路迟当然知道。
那里是陷阱。
可现在,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朝着陷阱走过去。
就在他下定决心的瞬间,一阵尖锐的、如同钢针刺入大脑的剧痛,猛地攫住了他!
“呃啊!”
路迟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单膝跪倒在地。他的眼前一片发黑,耳边响起一阵高频的蜂鸣。
一个画面,不,应该说是一种感觉,粗暴地灌入他的意识。
冰冷。
束缚。
无尽的恐慌。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陈默。
陈默躺在一张纯白色的床上,手脚都被皮质的束缚带牢牢固定住。他穿着一身白色的病号服,眼神空洞,嘴巴无声地张合,似乎在发出绝望的呐喊。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站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支注满了不明蓝色液体的针管。
他能感觉到陈默的恐惧,那种深入骨髓的、对未知的战栗。
然后,那根针,毫不犹豫地刺进了陈默的脖子。
“不!”
路迟发出一声怒吼,剧痛和幻象在同一时刻消失。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路迟!你怎么了?!”林霜被他吓坏了,冲过来扶住他。
“是……是陈默……”路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个信标……我能感觉到他……学院在对他做实验!”
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一种混杂着愤怒、恐惧和无力感的疯狂情绪,几乎要将他吞噬。
这不是警告。
这是催命符。
那个年轻人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的耐心有限。
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每流逝一秒,陈默就离死亡更近一步。
路迟扶着墙,挣扎着站起来。他的眼神变了,之前所有的犹豫和彷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
“我们没有时间了。”他看着林霜,一字一顿地说,“今晚就行动。必须拿到那个盒子。”
林霜看着他血红的眼睛,她想说这太冒险了,想说我们应该从长计议。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点了点头,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夜色更深了。
老旧的居民区里,万籁俱寂。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在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无力的光晕。
路迟家的老房子,就坐落在这样一个街区的尽头。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墙皮斑驳,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
这里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
路”迟和林霜躲在街对面的一个阴影角落,像两尊雕塑,一动不动地观察着那栋小楼。
表面上看,一切正常。
但路迟知道,平静的湖面下,往往隐藏着最致命的漩涡。
“你确定要这么做?”林霜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万一有埋伏……”
“有埋伏也要闯。”路迟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二楼那个熟悉的窗户上,“我们没有退路。”
他将那把黄铜钥匙塞进林霜手里。
“听着,一会儿我从正门进去,想办法把他们引开。你从后面,爬水管上二楼,去储藏室找那个工具箱。”路迟的语速很快,像是在背诵演练了无数遍的台词,“记住,是一个红色的铁皮工具箱,很重,上面有船锚的标志。找到里面的金属盒子,拿上就走,不要管我,直接回那个旅馆。”
“不行!”林霜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这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冒险!”
“这不是冒险,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路迟的语气不容置疑,“他们的目标是我。只要我出现,所有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在我身上,你才是最安全的。”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一些:“林霜,相信我。我们两个必须有一个人能带着线索离开。”
林霜咬着嘴唇,眼眶泛红,却倔强地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她知道路迟说的是对的。
在他们这种朝不保夕的处境里,理智远比情感重要。
“如果……如果你没回来……”她的声音哽咽了。
路迟咧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就忘了我,自己活下去。”
说完,他不再给林霜任何反驳的机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石头,猛地朝着小楼旁边的车库玻璃窗砸了过去!
“哗啦!”
清脆的玻璃破碎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几乎是同一时间,小楼里瞬间亮起了几处灯光!几条人影从不同的窗户一闪而过,动作迅捷,显然训练有素。
来了!
路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没有丝毫停留,从阴影里冲了出去,像一支离弦的箭,直奔小楼的正门。
他的身影一出现在路灯下,立刻就有两道刺眼的手电光从二楼的窗户射来,将他牢牢锁定。
“目标出现!重复,目标出现!”
“A组守住正门!B组后院包抄!不许开枪,要活的!”
冰冷的指令声通过无线电隐约传来。
路迟根本不给他们合围的机会。他一脚踹开早已腐朽的院门,冲进杂草丛生的院子,动作快得像一头猎豹。
与此同时,林霜按照计划,迅速绕到小楼的背后。
她仰头看着那根紧贴墙壁、锈迹斑斑的排水管,深呼吸。恐惧让她的手脚发软,但路迟冲出去的背影,给了她无穷的勇气。
她把钥匙揣进怀里,双手抓住水管,开始笨拙而又坚定地向上攀爬。
而另一边,路迟已经撞开了房门。
一股混合着灰尘和旧时光的霉味扑面而来。
客厅里,家具都用白布盖着,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手电光从四面八方射来,将他所有的退路都封死。
三个穿着黑色作战服、脸上毫无表情的男人呈品字形将他包围。
他们就是“清理工”。
为首的那个男人,身材高大,脖子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他看着路迟,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路迟。跟我们走一趟吧。”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不要做无谓的反抗,可以让你少吃点苦头。”
路迟喘着粗气,后背紧紧贴着墙壁。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他不能被抓住。
至少,不能在林霜得手前被抓住。
他需要拖延时间。
“你们是谁?”路迟故意问道,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慌,“我犯了什么法?你们凭什么抓我?”
疤脸男人似乎笑了一下,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
“你接触了不该接触的东西,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他说,“学院有学院的规矩。现在,是清算的时候了。”
说完,他一挥手。
另外两个清理工立刻逼了上来,手里拿着电击棍,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路迟瞳孔一缩,猛地转身,朝着通往二楼的楼梯冲去。
他当然知道自己打不过这三个人。他唯一的优势,就是对这栋房子的熟悉。
他像一只猴子一样蹿上楼梯,清理工紧追不舍。二楼的走廊狭窄,只容一人通过。路迟头也不回,一脚踹开自己从前的卧室房门,闪身躲了进去。
追在最前面的那个清理工毫不犹豫地跟了进来。
就在他踏入房间的一刹那,路迟猛地从门后拉动了一根早就绑在衣柜上的绳子。
“砰!”
沉重的实木衣柜轰然倒下,正好砸在那个清理工的身上!
一声闷哼,那个清理工当场就被压得动弹不得。
路迟看都没看结果,直接从另一侧的门冲了出去,那里通向阳台。
他必须制造更大的动静,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自己身上。
他翻身越过阳台的栏杆,踩着狭窄的窗沿,在二楼的外墙上快速移动。这个动作极其危险,稍有不慎,就会从六七米高的地方摔下去。
“他在外墙上!拦住他!”疤脸男人的怒吼声从身后传来。
路桑甚至能感觉到子弹擦着他耳边飞过的灼热气流。
他们开枪了。
虽然用的是麻醉弹,但被打中的后果也是灾难性的。
他没有时间了。
他瞥了一眼储藏室那扇紧闭的小窗,心里默念着:快一点,林霜,再快一点!
而此刻,林霜已经爬到了二楼。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储藏室那扇没有上锁的窗户,翻了进去。
储藏室里堆满了杂物,空气混浊。她不敢开灯,只能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在一堆旧物中疯狂地翻找。
箱子,柜子,旧报纸……
到底在哪里?
楼下传来的打斗声和怒吼声,像重锤一样敲击着她的心脏。她知道,路迟正在用生命为她争取时间。
她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手上的动作更快了。
终于,在一个堆满旧书的角落里,她摸到了一个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大家伙。
红色的铁皮工具箱!上面还有一个模糊的船锚印记!
就是它!
林霜心中一喜,用尽全力将箱子拖了出来。箱子很沉,而且上了锁。
她没有时间去找钥匙。她从旁边抄起一个旧哑铃,对着锁头猛地砸了下去!
“哐当!”
一声巨响。
锁没开,她的手却被震得发麻。
楼下的动静似乎停滞了一瞬,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开始朝着楼上而来。
他们发现她了!
林霜心里一片冰凉。她没有放弃,举起哑铃,再次狠狠砸下!
一次!
两次!
三次!
锁扣终于变形,被她硬生生砸开了。
她掀开箱盖,一股机油和铁锈的味道扑面而来。箱子里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工具,而在最中间,一个巴掌大小的、暗灰色的金属盒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盒子上,刻着那个和黄铜钥匙一模一样的诡异符号。
找到了!
林霜不及多想,一把抓起盒子塞进怀里,转身就要从窗户原路返回。
就在这时,储藏室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疤脸男人站在门口,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
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意外的表情。似乎没想到这里竟然还有第二个人。
林霜的大脑一片空白。
完了。
而另一边,在外墙上闪转腾挪的路迟,也听到了储那藏室传来的巨响。
他心里咯噔一下。
不好,林霜被发现了!
他再也顾不上隐藏,怒吼一声,拼着被麻醉弹击中的风险,猛地发力,从外墙荡进了旁边一间卧室的窗户。
他刚一落地,还没站稳,那个疤脸男人已经堵在了门口,手里还挟持着林霜!
“别动。”疤脸男人的枪口,死死地抵在林霜的太阳穴上,“不然,我打爆她的头。”
路迟的动作僵住了。
他看着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林霜,又看了看疤脸男人那张毫无感情的脸,一股滔天的怒火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烧毁。
“放了她。”路迟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们的目标是我。”
“哦?”疤脸男人挑了挑眉,“看来我抓到了一条更大的鱼。把东西交出来,我可以考虑让她死得痛快一点。”
“什么东西?”路迟装傻。
“别跟我耍花样。”疤脸男人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那个盒子。我知道在你同伴身上。”
路迟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失算了。他以为自己能引开所有人,却没想到对方如此警觉。
现在,他和林霜,都成了瓮中之鳖。
怎么办?
投降吗?把盒子交出去?
不。
一旦交出去,他们两个都会死。陈默也活不了。他与那个年轻人的交易,将以最惨烈的方式失败。
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的破绽。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卧室角落里的一样东西。
那是父亲留下的一个老式半导体收音机。
一个疯狂的、近乎自杀的念头,在他脑中瞬间成型。
他想起了那把黄铜钥匙触碰他时,带来的那阵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震动。
一种特殊的频率。
“好。”路迟缓缓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我给你。但你要保证,放了她。”
“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疤脸男人冷笑。
“不,我有。”路迟的眼神,忽然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悸,“因为,你们根本不知道你们要找的是什么。”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缓慢地朝着那个半导体收音机挪动。
“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不能被触碰的。一旦打开,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
疤脸男人皱起了眉。他虽然不信,但路迟的反应确实超出了他的预料。
就在他分神的一瞬间,路迟动了!
他不是冲向疤脸男人,而是扑向了那个收音机,猛地将它打开,并将调频旋钮拧到了底!
“滋啦——”
一阵刺耳的、混乱的电流噪音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这噪音本身没有任何杀伤力。
但就在这片混乱的噪音中,路迟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一声低沉的、毫无意义的喉音。
那声音,模仿着钥匙震动时,在他脑海中留下的那个频率。
他不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
他只知道,这是他唯一的赌注。
声音发出的瞬间,林霜怀里的那个金属盒子,以及她紧握在手中的那把黄铜钥匙,同时发出了耀眼的、非人的光芒!
“嗡——!”
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能量波动,以盒子和钥匙为中心,轰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