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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车吱吱呀呀地驶回红旗大队时,日头已经偏西。然而,村口却异常“热闹”。几辆刷着绿漆、没有任何标识的吉普车停在那里,车旁站着几个穿着没有领章帽徽旧军装、脸色冷硬的男人,正是公社革委会派来押送的人。
而在他们对面,则站着一小群人。他们穿着破旧单薄的棉衣,大多低着头,身形佝偻,身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风霜。正是王振山口中那批“三男两女”的下放人员。
但让王振山和老李头都惊掉下巴的是,这群人旁边,还站着另外几个背着行李、脸上带着茫然和旅途疲惫的年轻男女!看穿着打扮,分明是知青!
“这……这是咋回事?!”王振山跳下牛车,几步冲过去,对着革委会为首的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急切地问,“李干事!不是说就五个下放的吗?这……这咋还有知青?”
那李干事推了推眼镜,脸上没什么表情,公事公办地说:“王队长,这是上面的最新指示。这批知青也是分到你们红旗大队的。接收名单和手续都在这里,你签个字就行。”他递过来一个文件夹。
王振山接过文件夹,匆匆扫了一眼,上面果然多出了几个知青的名字和基本信息。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本来接收五个身份敏感的下放人员就够头疼了,现在又凭空多出几个知青?住房!口粮!管理!哪一样不是压在他肩上的大山?
“这……这……”王振山气得手都在抖,指着名单,“李干事!我们队知青点已经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了!再来几个往哪塞?还有这下放人员……”
“王队长!”李干事不耐烦地打断他,声音冷硬,“这是组织的安排!是任务!你只管接收安置!具体怎么安排,是你大队的责任!我们只负责把人送到!” 说完,他示意手下把下放人员的档案袋和知青的档案一起塞给王振山。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王振山焦头烂额地跟李干事理论(徒劳无功),老李头忙着安抚受惊的牛,新来的知青们不知所措地站着,革委会的人则一脸漠然地看着这一切。
而此刻,坐在牛车上的夏灵,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就在人群混乱移动的刹那,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下放人员中的那几个身影!
那个头发花白、背脊却依旧努力挺直的老妇人,虽然穿着打补丁的破旧棉袄,脸色憔悴蜡黄,但那熟悉的眉眼轮廓……是祖母林蓉!她正紧紧搀扶着旁边一位身形佝偻得厉害、不住咳嗽的老人——祖父夏津国!祖父的脸颊深深凹陷,曾经矍铄的精神被病痛和屈辱折磨得只剩一片灰败,但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依稀还有一丝属于开国功臣的倔强。
在他们旁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肩头磨破的旧军装(没有领章)的男人,低着头,沉默得像一块石头。那宽厚的肩膀,那即便在如此境地依旧带着军人硬朗线条的侧影……是父亲夏之凯!他比记忆中瘦削了太多太多,鬓角全白了,但夏灵绝不会认错!
而紧挨着父亲,死死挽着他手臂的那个女人……夏灵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母亲锦雯!她曾经优雅知性的母亲,如今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沾满污渍的灰蓝色棉袄,头发凌乱地挽着,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惶和疲惫,嘴唇干裂,唯一不变的是那双写满书卷气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恐惧和茫然。
是他们!真的是他们!就在眼前!近在咫尺!
巨大的冲击让夏灵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冲过去!她想大喊,想扑进父母的怀里!想看看祖父祖母到底怎么样了!想问问他们这一路吃了多少苦!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一直沉默低着头的父亲夏之凯,仿佛心有所感,猛地抬起了头!
父女的目光,在混乱喧嚣的人群中,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猝然相撞!
夏之凯那双布满血丝、写满沧桑的虎目,在看到夏灵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震惊、难以置信、巨大的心痛、还有一丝……微弱的狂喜!但这一切复杂的情绪,都在电光火石间被他强行压下!
下一秒,夏之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朝着夏灵的方向,极其快速地摇了摇头!
那眼神里传递的信息清晰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深沉的保护欲:别过来!别认我们!装作不认识!
夏灵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那股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冲动瞬间被冻结!父亲的眼神像一把重锤,狠狠敲醒了她!
是了!现在是什么情况?革委会的人就在旁边虎视眈眈!整个红旗大队都在看着!如果她此刻暴露身份,认了下放的“罪人”父母亲人,不仅救不了他们,反而会立刻把自己也拖下水!她这个“根正苗红”下乡知青的身份将瞬间崩塌,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蛰伏都将化为泡影!甚至可能招致更严厉的审查和打击,彻底断绝营救家人的路!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一股血腥味,用极致的疼痛来维持表面的平静。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仿佛只是随意扫过那群可怜的下放人员,目光里带着一点和其他围观社员一样的、事不关己的冷漠和一点点“城里人”的疏离与好奇。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看到母亲锦雯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茫然地抬起头,目光在人群中搜寻,最终落在了牛车上那个年轻女知青的身上。锦雯的眼神瞬间凝固了!震惊、狂喜、巨大的思念和痛苦如同洪水般涌上她的脸庞,她的嘴唇颤抖着,似乎要喊出那个日夜思念的名字!
“妈……”夏灵在心里无声地呐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
就在这时,夏之凯猛地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锦雯。锦雯浑身一颤,看到丈夫那严厉警告的眼神,瞬间明白了!她猛地低下头,用散乱的头发遮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死死压抑着即将爆发的哭泣。
这一幕,像无数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在夏灵的心上!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但她脸上,依旧是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她甚至微微侧过头,对旁边一个同样看热闹的年轻社员(是之前对她有点意思、但被二癞子事件吓退的后生)低声问了一句,语气带着点事不关己的好奇:“哎,柱子哥,这些人……就是新来的下放人员?看着怪可怜的。”
那个叫柱子的后生没想到夏灵会主动跟他说话,受宠若惊,连忙点头:“是啊,夏知青,听说是犯了错误的大干部呢……唉,造孽啊……”他后面说了什么,夏灵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她的全部心神,都死死锁在家人身上。她看到祖父夏津国咳得更厉害了,祖母林蓉焦急地拍着他的背,眼里含着泪。她看到父亲夏之凯默默地挺直了腰背,试图为咳喘的父亲挡住一点寒风。她看到母亲锦雯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土地上……
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丝痛苦的表情,都像凌迟的刀,切割着夏灵的灵魂。
就在这时,王振山终于和李干事交涉完毕(或者说被迫接受了现实),脸色铁青地拿着名单,开始安排:
“下放人员,暂时……暂时安置在队部边的牛棚!老赵!老李!你们带几个人去收拾一下,好歹把漏风的地方堵一堵!再弄点干草铺上!”
“新来的知青……”他看了一眼那几个茫然站着的年轻人,疲惫地挥挥手,“先跟老知青挤挤!等……等队里再想办法!”
安排完,王振山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对着革委会的人摆摆手:“李干事,人我们接收了,手续也办了,你们请回吧!”
革委会的人也不多话,转身上车,吉普车卷起一阵尘土,扬长而去。
人群开始骚动。社员们对着这群新来的“麻烦”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下放人员被赵木匠等人带着,沉默地、步履蹒跚地朝着那个破旧冰冷的牛棚走去。新知青则被老知青带着,垂头丧气地走向拥挤的知青点。
夏灵依旧坐在牛车上,看着父亲夏之凯搀扶着祖父,母亲锦雯扶着祖母,一家人相互搀扶着,在社员或冷漠或好奇的目光中,艰难地走向那个透风漏雨的牛棚。父亲的背影,努力挺直,却带着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凉。
当最后一个家人的背影消失在通往牛棚的小路拐角,夏灵才缓缓收回目光。
她跳下牛车,拎起那个空瘪瘪的帆布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地对王振山说:“王队长,我先回去了。”
王振山正焦头烂额,也没心思多问,疲惫地摆摆手:“嗯,去吧,今天辛苦了。”
夏灵转身,朝着自己小屋的方向走去。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单而倔强。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直到彻底远离了村口的喧嚣,走到通往自己小屋的那条僻静小路,四下无人时,她才猛地停住脚步!
无声的哭泣在暮色笼罩的小路上持续了很久。当泪水流干,夏灵缓缓抬起头,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此刻再无半分脆弱和迷茫,只剩下一种近乎燃烧的、冰冷的决绝和疯狂!
牛棚?破牛棚?
好!很好!
她看向自己小屋的方向,又看向队部牛棚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空间的距离。
她帆布袋里的红烧肉、大包子、排骨、五花肉……还有那个只有她能感知到的神秘空间里储存的所有物资……都将是她的武器!
家人,就在眼前。她再也不会让他们离开她的视线!再也不会让他们多受一分苦!
蛰伏的猛兽,终于亮出了它磨砺已久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