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盐窟深处的宴饮持续到三更。雷蛮子搬出珍藏的”断头烧”,众帮众轮番向黄巢敬酒。酒过三巡,有个胆大的年轻帮众借着酒劲凑过来:”黄大哥,你那招’挑’字诀…”
“啪!”雷蛮子一耳光将年轻人扇翻在地,”规矩不懂?刀法不外传,外传不见刀!”转头却亲自给黄巢斟满酒,压低声音道,”不过老子倒是好奇,你使的那几式…当真叫破军八式?”
黄巢摩挲着刀柄没有回答。火光映照下,洞壁上那道新月状的刀痕正微微发亮,与雷蛮子的旧痕交织成奇异的星图。他突然想起前世最后一次观星时,破军星确实亮得异常…
黄巢又灌了口酒,这次灼烧感直冲百会穴,前世记忆如决堤洪水——
校场上,三百陌刀手列阵如林。他策马穿过刀丛,马蹄铁踏碎薄霜。有个络腮胡校尉突然暴起发难,陌刀化作白虹贯日…
“第一式’残阳照血’,取自陇西李氏的’落日斩’。”黄巢手指无意识抚过刀脊,指尖传来细微震颤,”但李氏刀法讲究力贯千钧,我改弧线为斜切,借的是敌军颈动脉喷血的力道回刀。”
雷蛮子瞳孔骤缩。独眼老者突然以头抢地,额角磕在盐岩上渗出血来:”陇西李!那是天宝年间灭门的将种!这刀…这刀…”
“闭嘴!”雷蛮子一脚踹翻老者,自己却往前凑了半步,”接着说。”
记忆翻涌。江南平叛时,他亲率陌刀队夜袭敌营。火光中刀光如练,叛军的惨叫与刀锋破空声混作一团…
“第二式’夜战八方’脱胎于南诏剑阵。”黄巢突然起身,陌刀随着旋身划出银色光圈。离得最近的帮众惨叫后退,一缕断发在空中飘落,”南诏人使剑如毒蛇吐信,我将其化入陌刀的横扫千军。”
酒劲上涌,黄巢眼前浮现出更多记忆碎片——雪山隘口的遭遇战、长江水师的楼船厮杀、还有那个雪夜,他用陌刀挑飞叛将头盔时溅在脸上的热血…
“第三式’铁马冰河’。”他声音变得嘶哑,陌刀突然由极动转为极静,刀尖凝着一滴将落未落的酒液,”这是朔方军骑兵冲锋的变式,刀势如铁骑凿阵,但留了三分余力应对变招。”
洞内死寂。酒滴终于坠落,在触及盐岩的刹那,黄巢手腕微抖,陌刀化作流光劈下。刀锋在距离地面毫厘之处戛然而止,劲风却将酒滴震成细雾。几个帮众下意识摸自己脖颈,仿佛那刀已经划过咽喉。
雷蛮子手中的酒碗啪嗒落地。他胸口剧烈起伏,未愈的伤口又开始渗血,却浑然不觉:”还有五式呢?”
黄巢突然踉跄了一下。烈酒与记忆的双重冲击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膝上”破军”变得滚烫,刀柄缠绕的血蛟筋像活物般蠕动起来。他看见记忆深处那个被刻意遗忘的画面——
尸横遍野的战场,他单膝跪地,陌刀插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上。有个披头散发的道人踏血而来,手指蘸着人血在刀身上画符…
“第四式’万骨枯’。”黄巢的声音突然变得不像自己,每个字都带着金属摩擦的颤音,”这式不是人所创…”他猛地挥刀向虚空斩去,刀锋过处竟带起隐隐鬼哭。洞壁盐霜簌簌震落,火把齐齐暗了一瞬。
帮众们炸了锅。有人夺路而逃撞翻了酒坛,有人跪地不住叩首。独眼老者突然扑上来抱住黄巢的腿:”将军饶命!小的当年只是运粮辅兵…”话未说完就被雷蛮子拎着后颈扔出三丈远。
“都他妈安静!”雷蛮子吼声震得洞顶落下盐粒。他转身竟对黄巢抱拳行礼,这是相识以来头一遭:”黄兄,江湖规矩老子懂。刀法不外传,外传不见刀。”他指了指洞窟深处,”但这里都是过命的兄弟,能不能…”
黄巢突然笑了。酒意混着前世的铁血豪情在胸中翻涌,”破军”在手中兴奋地震颤。他想起前世校场授艺时,那些年轻士卒渴望的眼神与眼前这些帮众何其相似。
“看好了。”他倒转刀柄插地,盐岩如豆腐般被切开,”破军八式不是花架子,每式都饮过百人血。”刀尖挑起一坛未开的烈酒拍向空中,陌刀化作银色旋风,”第五式’醉斩昆仑’——”
酒坛在半空爆裂,酒液尚未落地就被刀气蒸成白雾。黄巢的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陌刀每次闪现都带起刺骨寒意。某个瞬间,雷蛮子确信自己看到了雾中浮现的骷髅幻象。
“…这式专破重甲。”白雾散去,黄巢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酒雾迷眼,刀取膻中。”最后一个字落下时,陌刀已经架在雷蛮子肩头,刀锋轻轻挨着他脖子上的旧伤。
帮众们忘了呼吸。雷蛮子却咧嘴笑了,任由刀锋在皮肤上压出血线:”值了!老子这辈子值了!”他突然扯开衣襟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来,让弟兄们开开眼,第六式往这儿招呼!”
黄巢收刀后退。记忆里那个血染征袍的自己正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些草莽汉子热切的目光。他忽然明白为何前世愿意在军旅中度过大半生——这种纯粹的、对武道的渴求,比朝堂上那些虚与委蛇干净万倍。
“第六式’回风舞柳’需双刀合击。”他手腕一抖,陌刀不可思议地弯折出柔韧弧线,”这是取…”话突然卡在喉咙。前世那个与他并肩创出此式的人,名字就挂在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
雷蛮子敏锐地察觉到异样。他抄起地上的断刀:”老子虽然只剩半截,凑合能用。”说着已经摆出守势,断刃在火光中泛着铜锈色,”来!”
双刀第一次相撞时,洞窟里炸开一团蓝火。黄巢的陌刀如灵蛇缠上断刃,七十斤重的兵器竟使出了鞭法的柔劲。雷蛮子怪叫着撒手,断刀打着旋飞出去,插在岩壁上嗡嗡作响。
“这…这他妈…”雷蛮子揉着手腕,看黄巢的眼神像在看庙里的金刚塑像,”陌刀能使出缠丝劲?”
黄巢自己也暗暗吃惊。这式”回风舞柳”本是前世与那位故友合创,需两人默契配合。如今独自施展,竟有种说不出的滞涩感,仿佛记忆被人生生挖走一块。
独眼老者不知何时又爬了回来,匍匐着捧起雷蛮子的断刀:”当家的…这招式老朽四十年前见过…”他浑浊的独眼泛起诡异的光,”天宝十四年,范阳军中有对双刀将…”
“放屁!”雷蛮子一脚踹飞老者,转身却对黄巢低声道,”这老货是当年陇西之战的逃兵,偶尔会说些疯话。”他忽然压低声音,”第七式莫非是…”
黄巢脑中闪过一道雪亮刀光。那是记忆最深处封存的画面——孤城落日,他独自站在城头,陌刀指向潮水般的敌军…
“第七式’孤城落日’。”陌刀突然自主带动黄巢的手臂划出完美半圆,刀气在盐岩地面犁出三丈长的沟壑,”这式…”他额头渗出冷汗,明明招式使得行云流水,相关的记忆却模糊得像隔了层毛玻璃。
雷蛮子突然按住他握刀的手:”够了。”虬髯大汉罕见地露出凝重神色,”老子虽然粗鄙,也看得出后几式带着怨气。”他指了指陌刀刀镡上发红的兽首,”这刀…似乎有些不对?”
黄巢悚然一惊。确实,每次施展后面的招式,对应的记忆就会变得模糊几分。手中”破军”此刻滚烫如烙铁,刀身那些血丝正疯狂游向刀镡处的兽首,仿佛在喂养某种无形之物。
“第八式…”他刚开口,洞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哨声。放哨的帮众冲进来:”当家的!王老二气势汹汹带着大批人马闯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