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省委常委会会议室。
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光可鉴人,倒映着天花板上冰冷的水晶吊灯。
桌边坐着的每一个人,都代表着汉东省最顶层的权力。
气氛肃穆得有些压抑。
新任省委书记沙瑞金的手指,在面前的文件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
整个会议室,只听得到他这不紧不慢的敲击声。
终于,他停下了动作,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同志们,今天我们开个短会。”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所有人的后背都不自觉地挺直了。
“主要谈一个事,京州大风厂的‘九一六’事件。”
话音一落,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的眼皮微微跳了一下。
高育良则端起面前的白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水面的茶叶,表情看不出任何变化。
“一个群体性事件,最后演变成了恶性暴力事件,几十个工人烧伤,影响极其恶劣。”
沙瑞金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
“为什么会这样?”
他顿了顿,像是在自问,又像是在拷问在场的每一个人。
“根子,还是在腐败。”
“一个副市长丁义珍,能在一个项目上贪腐多少钱?现在人跑到美国去了,我们丢不丢人?”
“前两天,有个新闻,大家想必也都知道了。一个部委的小处长,家里搜出来两亿多现金。”
沙瑞金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你们说说,一个小小的处长,都能贪这么多,我们汉东的干部,屁股底下就那么干净吗?”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大风厂这把火,烧得不是我们的工人。”
“烧的是我们某些干部的良心,烧的是我们政府的公信力。”
“这件事,必须一查到底。”
“不管涉及到谁,不管他的职务有多高,背景有多深,都要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我们要给人民群众一个交代。”
沙瑞金说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似乎是给众人一个消化的时间。
李达康的脸色已经黑得像锅底。
京州出的事,他这个市委书记,首当其冲。
沙瑞金放下茶杯,话锋一转。
“当然,问题也不只出在贪腐上。我们有些干部的素质,也确实堪忧。”
他拿起一份文件,看了一眼。
“我刚来汉东,就听说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我们的老同志,老革命陈岩石,身体不好,在家里休养。”
“结果呢?有些干部,不想着怎么解决实际问题,净搞些歪门邪道。”
“听说有个干部,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幅前朝的字画,巴巴地给陈老送过去。”
“想干什么?谄媚,讨好。”
“陈老是什么人?当场就把他骂出去了。这种人,怎么能当好我们的干部?”
沙瑞金的语气里带上了嘲讽。
“还有,我听说省卫健委有位同志,开专家研讨会。”
“放着国内顶尖的医学教授不问,偏偏对着一个学艺术出身的女医生言听计从。”
“这是什么?这是专业精神的缺失,更是党性原则的沦丧。”
他看向李达康。
“达康同志,你是一线的,你觉得呢?”
李达康立刻接话,声音洪亮,带着他特有的干脆。
“瑞金书记说得对。”
“我们的干部队伍,确实是良莠不齐。”
“有些人,心里根本就没有老百姓,只想着自己的乌纱帽。”
“这种风气,必须狠狠地刹一刹。”
沙瑞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目光又转向了高育良。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不过嘛,凡事都有两面性。在一片乱象之中,我也看到了我们汉东干部的闪光点。”
“比如,公安厅的祁同伟同志。”
高育良端着茶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李达康也意外地抬起了头。
谁也没想到,沙瑞金在批判了一大圈之后,竟然会点名表扬祁同伟。
“大风厂事件发生后,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拆迁和维稳上。”
“只有祁同伟同志,敏锐地发现了事件背后更深层次的问题。”
沙瑞金的脸上,露出了欣赏的微笑。
“他没有去搞那些虚头巴脑的慰问,而是第一时间,主动去拜访了陈岩石同志。”
“去做什么呢?不是去送礼,也不是去表功。”
“他是去跟陈老探讨,我们新时代的法治精神,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
“这很难得。”
沙瑞金靠向椅背,语气变得轻松起来。
“本来啊,我还想请陈老来给我这个新书记上一堂课,讲一讲我们党的优良传统。”
“结果陈老在电话里跟我说,‘瑞金书记啊,我这课上不了了’。”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我被你们的公安厅长给上了一课,给我好好地责备了一顿,我都不好意思出门了’。”
沙瑞金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起来。
会议室里紧绷的气氛,似乎也随之缓和了一些。
可高育良的心,却沉了下去。
他知道,沙瑞金这番话,绝不是简单的表扬。
果然,沙瑞金笑完,目光再次落在了高育良的身上。
“育良同志,祁同伟是你的学生,你对他的评价,应该是最客观的吧?”
来了。
高育良心中暗道一声。
他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了一个沉稳又带着些许无奈的笑容。
像一个对自己学生又爱又恨的老师。
“瑞金书记,您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惭愧。”
他缓缓开口,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
“祁同伟这个同志,优点确实很突出。他有干劲,有魄力,敢打敢拼。”
他先是顺着沙瑞金的话,肯定了祁同伟。
然后,话锋一转。
“但是,他的缺点也同样明显。”
“那就是,有时候,操之过急。”
“甚至可以说,有些毛躁。”
“就拿他去见陈老这件事来说,他的出发点是好的,是想寻求一个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
“这一点,我完全赞同。”
“但是,他的方式方法,我认为是欠妥的。”
高育良微微皱起了眉,神情严肃起来。
“陈岩石同志是我们党内的宝贵财富,是老革命,是长辈。”
“我们应该尊重他,爱护他,向他学习。”
“祁同伟倒好,跑过去跟老人家辩论什么新时代的法治精神。”
“这不是胡闹吗?”
“这说明,他虽然有想法,但在政治上,还不够成熟,不够稳重。”
他看向沙瑞金,语气恳切。
“瑞金书记,最近省里一直在讨论,是不是要火线提拔一批在重大事件中表现突出的干部。”
“对于这一点,我个人是持保留意见的。”
“火线提拔,固然可以激励士气。”
“但如果只看一时一事,不看一个干部的综合素质和长期表现,就容易出现偏差。”
“像祁同伟这样的同志,我们应该给他更多的成长空间,让他多一些历练和打磨。”
“现在就把他放到副省长那么重要的位置上。”
“对他个人,对我们省的工作,都不一定是件好事。”
高育良的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合情合理。
既像是一个老师对学生的爱护与鞭策,又像是一个省委副书记对组织工作的深思熟虑。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高育良,这位祁同伟的恩师,在最关键的时刻,亲手投出了一张反对票。
他这是在配合沙瑞金,彻底冻结这次的干部任命。
李达康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茶杯,嘴角却不易察觉地向上勾了一下。
沙瑞金则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又开始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轻轻敲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