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镇静剂电流如同细小的冰蛇在血管里游走，强行压制着李哲濒临崩溃的神经和翻江倒海的呕吐感。
他瘫在悬浮座椅上，浑身被冷汗浸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操作台上，那标注着“相柳（暂定）”的红色骷髅头标记，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他的视网膜上，也烙进了他的灵魂。
神话是真实的，灭世的凶兽就沉睡在人类文明的基石之下。
而他，刚刚用意识“直视”了它。
手腕上黑色腕带的蜂鸣声减弱，转为平稳的绿色呼吸灯，显示精神压力正在缓慢回落，但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认知颠覆带来的眩晕感，却久久不散。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理解了“认知污染”的含义——那不是简单的精神冲击，而是世界观被暴力碾碎后留下的废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操作间的金属门无声滑开。
门口站着的，是冯探员。
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制服，眼神锐利如初，但此刻，那锐利中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或者说理解，他没有走进来，只是静静地看着瘫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如纸的李哲。
“同步报告已接收。‘相柳’活性提升至警戒级。你做得不错，初级分析员LZ-PA-0019。”
冯探员的声音依旧平淡，但这一次，李哲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程序化汇报的意味，“首次直面‘古老实体’级异常，冲击在所难免。精神稳定程序已启动，确保阈值回归安全区。”
李哲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艰难地点了点头。
他想问很多问题：那真的是相柳吗？它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们怎么处理它？但最终化为一个无声的、带着恐惧的眼神。
冯探员的目光在李哲汗湿的额发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李哲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你的轮值时间结束了，初级分析员。”冯探员侧身让开通道，“跟我来。”
不是回生活区？李哲茫然地站起身，双腿还有些发软。
他跟在冯探员身后，重新步入那条冰冷的主通道。这一次，冯探员没有走向生活区或营养补充区，而是拐进了一条更偏僻、光线更加昏暗的支线通道。
通道尽头，是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厚重的金属门。
冯探员用腕带在门禁上刷过，伴随着轻微的液压声，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陈年木头、皮革、烟草和某种醇厚酒香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与基地无处不在的冰冷消毒水和金属气味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门内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布置得……几乎可以称之为“温馨”，如果这个词能适用于这个地下堡垒的话。
柔和的暖黄色灯光取代了幽蓝的冷光。几张看起来相当舒适，甚至有些磨损的皮质沙发围着一张实木矮桌。
墙壁上挂着几幅抽象的星云图，角落甚至还有一个老式的、播放着舒缓爵士乐的唱片机，李哲很确定那是真正的黑胶唱片在转动。
最显眼的，是占据一面墙的酒柜，里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酒瓶，在灯光下折射出琥珀色、深红色、金黄色的诱人光泽。
这里像一个秘密的、被时间遗忘的俱乐部，深藏于冰冷的钢铁巨兽腹中。
“坐。”冯探员简短地说，自己则径直走向酒柜，取出一瓶深琥珀色的威士忌和两个厚底玻璃杯。
李哲有些僵硬地在沙发上坐下，柔软的触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但内心的惊涛骇浪仍未平息。
他看着冯探员动作熟练地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的矮桌上。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荡漾，散发出浓郁的焦糖、香草和烟熏的气息。
“喝掉它。对你有好处。”冯探员自己先拿起杯子，没有碰杯，直接仰头喝了一大口。
喉结滚动，他冷硬的面部线条在暖光下似乎也柔和了那么一丝。
李哲犹豫了一下，但体内残留的冰冷和恐惧让他渴望任何能带来温暖的东西。
他端起酒杯，学着冯探员的样子，猛地灌了一大口。
辛辣、灼热的液体如同火焰般滚过喉咙，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飙了出来。
但紧随其后的，是一股强烈的暖意从胃里扩散开，驱散了部分刺骨的寒意，也让紧绷的神经有了一丝麻木的放松。
“咳…咳咳…谢谢，冯探员。”李哲抹了抹呛出的眼泪，声音沙哑。
冯探员没有看他，目光落在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第一次，总是这样。”
他的声音低沉了一些，不再是那种毫无起伏的汇报腔调，“我指的不是任务，是第一次真正‘看到’它们，看到那些本不该存在于我们认知里的东西。”
李哲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看向冯探员。
暖光下，这位一直如同精密机器般运作的探员，侧脸线条依旧刚硬，但眼神深处似乎藏着某种沉甸甸的东西。
“我加入‘探索者’的时候，比你年轻一点。”冯探员又喝了一口酒，声音带着一种追忆的质感，这是李哲从未听过的。
“也是物理背景，不过是核物理。以为自己掌握了世界的规律，直到……被派去处理一个代号‘极光’的异常。”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对抗那段记忆带来的冲击。
“那是在北极圈的一个废弃科考站。监测到的异常是高强度的、不规律的能量脉冲，干扰全球通讯，甚至影响地磁。最初以为是自然现象或者未爆的冷战实验装置。我们小队负责实地勘察和样本回收。”
冯探员的目光变得有些遥远，仿佛穿透了墙壁，回到了那片冰封的荒原。
“我们进去了。设备显示内部有巨大的能量源，但肉眼看去……什么都没有。只有冰冷的金属和厚厚的积雪。然后，就在我们接近核心区域时……”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空间‘裂开’了。不是物理上的裂缝。是像……一张被无形之手揉皱又展开的画布。在那些扭曲的‘褶皱’里，我看到了……‘东西’。”冯探员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像耳语。
“无法形容的形状，无法理解的结构。它没有攻击我们，甚至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存在。它只是在‘呼吸’，每一次‘呼吸’，就释放出足以撕裂空间的能量脉冲，就是我们监测到的‘极光’。”
李哲屏住呼吸，他能想象那种景象带来的冲击。
仅仅是数据层面的“相柳”形态就让他崩溃，更遑论亲眼目睹一个能扭曲空间的未知存在。
“我的小队…当时离‘褶皱’最近的一个队员，就在我眼前……”冯探员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但李哲能感觉到那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消失了，不是被吞噬，不是被分解。是……‘存在’本身被抹除了，他的装备掉在地上，完好无损，就像他从未穿戴过一样。通讯里只剩下电流的嘶嘶声。”
房间里只剩下黑胶唱片沙哑的爵士乐旋律。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
“我活了下来，因为离得稍远，也因为……运气。”
冯探员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又给自己倒上一点，“后来才知道，那东西的档案代号是‘虚空褶皱’，一种空间层面的寄生性异常。我们那次行动，与其说是处理，不如说是……确认了它的存在和威胁等级，然后重新划定禁区。”
他放下酒杯，锐利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李哲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多了一种近乎同病相怜的沉重。
“这就是我们的工作，LZ-PA-0019。不是在地图上标几个点，写几份报告。我们是在黑暗森林的边缘行走，用人类的尺子，去丈量那些根本不属于我们尺度的东西。每一次接触，都可能付出无法挽回的代价。”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恐惧？颠覆？恶心？这很正常。这说明你的认知系统还在运转，你的精神防御机制还在抵抗污染。真正危险的是麻木，是习惯了那些疯狂，甚至开始觉得它们‘合理’。墨菲主管那种人……他们走得太深，已经很难回头了。”
李哲看着冯探员，第一次在这个冷硬的男人身上看到了“人”的温度。那不仅仅是一个代号，一个职位。
他也是一个被异常撕裂过世界观，背负着沉重过往的幸存者。
“那……相柳呢？”李哲的声音依旧有些发颤，但比刚才稳定了一些，“它……我们怎么办？”
冯探员摇了摇头：“那不是你我现在需要操心的问题。‘相柳’的档案等级很高，它的‘沉睡’本身就是一种复杂的平衡，涉及古老封印和地脉能量。我们的任务是监测，是预警，是在它真正‘醒来’之前，找到可能的干预点或……疏散方案。至于唤醒它还是安抚它，那是更高层和更专业团队的事。记住，我们是‘探索者’，是哨兵，不是屠龙者。”
他拿起酒瓶，又给李哲的杯子添了一点：“今天的事，会写进你的精神评估报告。但只要你阈值稳定下来，没有持续污染迹象，就不会影响你的工作。记住我的话：恐惧是正常的，但不要让恐惧淹没你，专注于数据，专注于你能理解的逻辑链条，哪怕它只是庞大黑暗中的一小截烛光，用理性作为你的锚。”
冯探员拿起自己的杯子，这次，他对着李哲微微举了一下：“欢迎来到真实的蓝星，初级分析员LZ-PA-0019，为了那些还没被黑暗吞噬的角落。”
李哲看着杯中再次荡漾的琥珀色液体，又看了看眼前这个卸下了一丝冰冷盔甲的探员。
地下基地的寒意似乎被这房间的暖光和酒精驱散了一些，虽然那关于“相柳”和“虚空褶皱”的恐怖景象依旧在脑中盘旋，但一种奇异的、不再是孤身一人的感觉，悄然滋生。
他深吸一口气，学着冯探员的样子，举起杯子，轻轻碰了一下。
“为了……还没被吞噬的角落。”李哲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力量。